李大娘支支吾吾地道:“这……这个……林朝奉家里有钱,肯定有人眼红,造谣出来,也是可能的。这种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怎么知道呢?”
韩金氏见她神情不对,更加起疑,想了一想道:“这样吧,李大娘,婚姻大事可不能随便。我家真真虽然人品生得粗陋一些,但是也不能随随便便嫁了。不如我让红杏和福伯跟着你去林朝奉家里,先见见林朝奉,若是真的是外人造谣,那自然是不足信的。到时候再要了他的生辰八字贴来合八字,你看如何?”
李大娘见韩金氏说得也有道理,不好再说,只得道:“韩大娘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无缘无故上林家的门,只怕不太好吧。不如我先去林家商议,林家若是同意了,大娘你再派人过来。”
她起身告辞,急匆匆地走了,韩金氏见她神色有些慌张,更加起疑,站着想了一会,便上楼把此事对韩真真说了,问她意下如何。
韩真真却不是省油的灯,她自知长成这个模样,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加上年纪也不小了,想要找个好婆家那是难上加难,按照韩金氏的说法,这林朝奉家里颇有几个钱,长得也不错,最主要的是之前说了一门亲事,却又退婚,何况这退婚的理由也不明不白的,之间肯定大有内幕。便一一分析给韩金氏听了,韩金氏觉得女儿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找了个理由,命福伯和红杏去林朝奉家里拜访一趟。
母女二人等待福伯消息的时候,韩金氏又把小文叫了过来,仔细问他如何知道林朝奉得病一事的,小文却说不清楚,韩金氏问了几次,小文只说是从父亲和街坊邻居的闲谈里听来的。韩金氏正问着,顺娘却午睡醒来了,走到韩真真闺房找韩真真说话,韩金氏见到顺娘,只得强行按下心头的疑问,与她闲聊。
顺娘三句话不离韩真真的婚事,总是劝韩金氏下定决心,答应把韩真真嫁给乔振远。韩金氏想到那乔振远肥头大耳的模样,就心生厌烦,但是又不好明着拒绝顺娘,心里暗暗盼望福伯早点回来。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几人心怀鬼胎地在韩真真房里坐了许久,瓜子磕了一大堆,茶水喝了几大壶,能说的话全都说了,最后都感觉无话可说,眼见太阳慢慢往西移动,快到了傍晚,福伯和红杏才自林朝奉家回来。
福伯三步两步刚进大门,便抚着胸口,大声地咳嗽了一阵,然后全身乱战,红杏忙扶着他道:“福伯,你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千万别动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福伯在红杏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找了个凳子坐下,便拍着一旁的桌子,大怒道:“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红杏忙去倒了一杯茶给福伯喝下,福伯来不及喝,又回头对着大门骂道:“你们这缺了良心的林家,注定断子绝孙的!别说我家小姐是清清白白的闺女家,我看哪怕是寡妇,也不会嫁了你这种人!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说话声音不小,韩金氏和韩真真听到,赶紧迎了出来,韩金氏听福伯说得恶毒,不由皱起了眉头,感觉此事大为蹊跷,忙问是怎么回事。
福伯骂了几声,他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这一番动怒,大是耗费精神,一时只顾着喘气,来不及回答主母的话,倒是红杏一撇嘴,满脸怒容地道:“别提了。我们去了林家,林家两个老人家听说我们是韩家的下人,就变了脸色,推三阻四的,说林朝奉不在家。”
韩金氏见红杏说得奇怪,也变了面色,说道:“这也太巧了些,不在家,难道在他家的生药铺子里?”
红杏呸了一声,怒道:“我们先是去了林朝奉的生药铺子,听说林朝奉在家,才过去的。见来的不是时候,就要回家。不料刚要出门,便看到林家两个老儿鬼鬼祟祟地使眼色,福伯是久经世情的人,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就和我假意告辞,却转了一圈,又回林家附近等了片刻,没过多时,便见到周郎中从林家出来。”
韩金氏听红杏这样一说,不由心头一跳,她知道这周郎中是镇子上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忙问:“你们可从周郎中那里听到了什么?难道林朝奉真的身体有病?”
红杏还没说话,福伯就拍起了桌子,简直是暴跳如雷地说道:“听到了什么?还不就是林朝奉那小子整天寻花问柳,如今弄出一身的病来,据说死不死、活不活的,病在床上几个月了。”
他这几句话说出来,只震得韩金氏心头乱跳,眼前一阵发晕,扶了扶桌子才站稳了,她稳一稳心神,对福伯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给我说。”
福伯发了一顿脾气,这时候气消了大半,于是和红杏慢慢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他一老一少二人,先是奉了韩金氏之命,要去见林朝奉一面,福伯年纪大,做事老成,觉得无缘无故去林家不太好,便先和红杏到了林家开的生药铺子,不料管事的说林朝奉这些日子身体不快,已经大半个月没来了。福伯便觉得其中定有隐情,和红杏随意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向林家药铺定一些贵重药材,听说林朝奉身体不适,特地前来探望。
不料林家二老一见到福伯和红杏,就是脸色一变,听说要见自己儿子,更是言辞闪烁,找了各种借口推托,一会说林朝奉刚出门了,一会又说他才吃了药睡下,然后又向福伯夸赞韩金氏教女有方,养出韩真真这样的好女儿来,然后满口许诺,说只要韩金氏把女儿嫁过来,林家绝对不会亏待了韩真真,福伯和红杏不知道这二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含糊应着,随后告辞。
两人出了门,只是转了一圈,便找了家茶店坐下,要了一壶茶水,没喝几口,就看到林家夫妻两个客客气气地送了一个人出来,两人仔细一瞧,那人身穿青布大褂,身旁带一个小童,斜背一个药囊,正是周郎中和他的儿子。福伯朝红杏使了个眼色,叫她注意观察林家夫妇的动静。
两人所在的茶店就在林家宅子斜对面,隔着十几米远,虽然看得见三人,却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见周郎中回过头朝林家夫妇交待了几句话便拱手走了,林家夫妇连连点头,脸上不自禁地露出愁容来,接着匆匆关上门。红杏见这情形蹊跷,正要问福伯是不是追上周郎中去问个明白,却听到茶店里的一个人说道:“周郎中这几天往林家走得真勤,只怕林朝奉这回不容易好了。”
福伯听到那人说话似乎是颇知道内情的样子,便朝红杏摇摇头,示意晚点再走,这时候另外一个人笑道:“可不是,这林朝奉十五六岁开始,就在花街柳巷走动,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钱钞在这里头,又染了一身的病。他父母原给他订了一门亲事,说的是当铺张掌柜家的闺女,张掌柜听说林朝奉有这等爱好,心头有气,推三阻四的不肯嫁女儿。林朝奉家里急了,前段日子又遣媒人上门,不料这时候林朝奉却生起病来,张掌柜更加不肯嫁女儿了,两亲家吵来吵去翻了脸,这林朝奉父母一气之下退了这门亲事,据说这几日正在另外找儿媳妇呢。”
原先说话的那人笑道:“说起来林家也算有钱,找一门亲事应该不难。”
另外那个同伴满脸络腮胡子,敞着胸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来,看起来是个屠夫,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林家再有钱,也经不起林朝奉这样的花天酒地,何况这些日子生病又要延医调治,家里亏空了不少,此时想要找个好媳妇,可也难了。偏偏林朝奉家里跟张掌柜的闹翻了,夸口说一定能找个比张家更加好的亲家。可是现在他家儿子病着,家业萧条了不少,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谁愿意送自己闺女往火坑里跳?林家又不肯降低了选媳妇的门槛,故此高不成低不就,难着那!”
他的同伴笑道:“也是。依我看,不如找个小门小户的对了亲,多给些彩礼,也算过得去了。”
屠夫放下茶杯,提起茶壶给同伴倒了一杯茶,转头叫小二再添一碟油炸花生,然后才道:“曹兄你有所不知,林家先前有钱,所以一般的人家是看不上眼的。何况如今跟张掌柜退了亲翻了脸,又夸下海口,要找个比张家更好的人家,这亲事可就作难了。你想想看,除了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的,有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一个病得半死不活的人啊?这不等于明摆着送女儿去守活寡么?”
他同伴曹兄诧异道:“哪有这等事?难道林朝奉真个病得不轻?文兄你真是神通广大,如何知道这许多内幕的?”要知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屠夫嗓门不小,说了这么一番话,顿时不少人转过头来听他们二人聊天。
那姓曹的一捧这屠夫,屠夫果然十分受用,眯起了眼睛笑道:“这内幕我如何得知,却也不难。要知道几个月前莺语楼里的姑娘都不肯接林朝奉的客了。”
姓曹的一听,马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竖起了拇指道:“原来如此,想文兄乃是经常去莺语楼走动的,那里的姑娘可跟你熟得很哪!如此看来,林朝奉可是病得不轻了。”
屠夫脸色微红,但他肤色黝黑,脸上又是油光满面,这么一红,别人却也看不出来,他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林家的人在场,便压低了生意悄悄地道:“我听小桃花说,林朝奉的那个地方……都烂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低声,福伯年老耳聋,听不清楚,便问红杏,红杏是个闺女家,听得半懂不懂的,如实转述了,福伯这一气非同小可,可巧这时候有人悄悄说道;“你们看,那不是做媒的李大娘么,她这会子去林家,就是说媒的罢!”
那人这么一说,福伯和红杏都转过头去望着店外,果然见到李媒婆一摇三摆地挥着手绢走到林家门口叫门。福伯想想有气,把茶杯一放,就要走出去理论,红杏怕他老人家上了年纪,一时冲动反而气坏身子,急忙拉了他一把。这时候林家的下人开了门,见到李媒婆,便满脸堆笑地请了她进去。
福伯想了一想,心里有了主意,和红杏继续在茶店喝茶,听着茶店里的人不断八卦。这时候大家看到李媒婆,越发兴奋了起来,那屠夫更是指手画脚地说个不停,将林朝奉往日流连妓院的事迹说得十分不堪。福伯和红杏真是越听越气,如坐针毡。
等了好一会儿,那李媒婆才慢慢走了出来,林家夫妇亲自送出门,三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那林家主母自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来递给李媒婆,李媒婆接了,脸上笑得像朵花儿,又说了几句话这才告辞。
这边福伯和红杏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林家夫妇刚进门,福伯忙结了帐,三步两步赶上去,一把冲出门揪住了李媒婆的袖子,气呼呼地道:“好你个李媒婆!真是缺德缺到家了,林朝奉得了这种病,你居然还好意思给我家小姐说亲!”
李媒婆猝不及防,被福伯吓了一跳,她见福伯年老体弱,倒也不怕,脸上却还是笑着,只是语气有点发虚,说道:“福伯,你这是说哪门子话呢?”
福伯气得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颤颤巍巍地道:“林朝奉病成这样,你还好意思来我家说亲,敢情是欺负我家主母不知道林朝奉的情况,故意来陷害我们家小姐的吧!”说完又“千贱人”“万贱人”地骂了好几声。
他这样一闹,便引来了不少人围观,也有人认识福伯,指指点点地说是韩金氏家的仆人,李媒婆见福伯气呼呼地,她琢磨着,也不知道福伯和红杏到底知道了多少,本来打算不承认,不料旁边一个围观者有心煽风点火,在一边笑道:“你这媒婆,向来一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死人说成活人,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黑心媒,今日可撞到报应了。”
这几句话说得李媒婆脸上挂不住了,福伯得了理,更加破口大骂,旁边的人指指戳戳,又有人起哄,李媒婆实在忍不住,把脸一拉,说道:“这可就是奇怪了,林朝奉论家世,论人品,哪点比你们韩家差了。我给你们两家说亲,那是瞧得起你们韩家。也不想想你家韩真真长啥样子,年纪又这么大了,前段日子你家主母还腆着脸要我把你家真真倒贴了,嫁给前面街上卖豆腐的周家秀才呢。哼,这样不知羞耻的姑娘,年轻的时候挑三拣四,现在老了,都快十九岁了,连个婆家都没有,很光荣么?林家看得起韩家,叫我去说亲,你们还敢这样说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李媒婆不愧是媒婆,一番话说下来连气都没喘过,字字句句跟倒豆子似的,语气又快,说话又急,顿时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福伯气得全身发抖,满肚子想要再骂,却一下子搜罗不出什么词汇来,李媒婆见了越发得意,又道:“哼!实话告诉你们罢,方才我又去了张家一趟,人家张掌柜的闺女可跟你们韩家的不一样,那可真是贞洁烈女哪!她知道和林家退亲了,在家里哭了几天,说好女不嫁二夫。昨晚上上吊了一次,今儿救活了,张家的也想通了,方才打发我来跟林家说,待林朝奉身子好点,就把闺女嫁过来。你们家韩真真那模样,那身材……给林朝奉提鞋都不配,也别痴心妄想了!”
她说完了,将腰一扭,挥着手绢便走。福伯气得连连说“你……你……”红杏见他气得不行,旁边的人又在看热闹,忙扶着福伯回家。
这时候福伯把情形一一转述给了韩金氏听,韩金氏不听还罢,听了之后,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大骂李媒婆不安好心。小文见韩金氏如此气恼,吓得不敢做声,低着头慢慢溜了出去,顺娘听了一会,大概明白了其中就里,在一旁劝道:“姨妈不要生气,依我看,乔家的家世可比这林朝奉强多了,不如依照老太太的意思,许了乔家罢,也杀杀这林家的威风!”
她不说还好,一说之下,猛然触动了韩金氏的新仇旧恨,她原本就在气头上,顿时顾不得亲戚情面,转过头来指着顺娘的鼻子骂道:“你少给我说这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打小你就给我们家真真使坏,只怕你早就知道那乔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所以哄了老太太,要把我们真真嫁过去受苦!别以为你那点子心思我看不出来!呸!”
韩金氏一面说,一面跺脚,顺娘原本是含笑说话,被她这么劈头骂了一顿,脸面上挂不住,不由也恼了,将头一扭,怒道:“姨妈要是这样想,觉得我是这样的人,那我也不多说了。真真妹子的婚事,我以后也不敢管,管不起。别说以后老太太打发我来,就是求我来,我也不会来!免得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自讨没趣!”
她说完又不解气,大声命令自己带来的丫鬟收拾东西,去街上雇车子,马上就要回家,韩金氏话一说出口,心中就有些后悔,但见顺娘赌气要走,她是长辈,脸面上下不来,遂身子不动,坐着冷笑道:“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不是?”
韩真真没想到自己母亲居然和顺娘闹了起来,她是素来知道韩金氏易怒的脾气,此时正在气头上,她也不敢多劝,见顺娘要走,忙过去拉她衣袖,劝道:“顺娘,你消消气,我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顺娘见韩真真来劝架,倒越发动了气,冷笑道:“啊呀,真真妹子,你可是金枝玉叶,注定以后是要嫁举人状元的命,我顺娘不小心得罪了你,哪里还好意思在你家呆下去!”
韩金氏原本觉得自己不该对顺娘发气,见韩真真前来劝架,正合心意,不料顺娘说出话来,句句刻薄,不由也动怒了,拍着桌子怒道:“顺娘,你这是什么话?”
顺娘冷笑道:“当然是好话了!姨妈人好,家底又好,真真妹子生得又这样好,自然不能嫁平常人家。是我顺娘不识好歹,得罪了你们,这不该打嘴么!”她一面命丫鬟收拾东西,一面又道:“我这就回娘家去,跟老太太说,真真妹子这婚事不用大家操心,人家可是嫁状元的命呢!”她这几句话讽刺意味极浓,韩金氏如何听不出来,顿时大怒:“顺娘,你别以为我家真真嫁不出去,你放心,我这女儿一定嫁得不比你差!”
她说完后就转头叫红杏:“你去把这三街六巷的媒婆们都给我叫来!”
韩真真见韩金氏发了脾气,又听见她要叫媒婆们来,不由心头一跳,感觉到必然不会出什么好事,正要阻拦,韩金氏已拍着桌子大发脾气道:“去把媒婆都给我叫来,我就不信,我韩家的女儿,真的就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