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韩金氏在家等了一日,并无媒人上门,便去了自家的铺子一趟,回来的时候太阳已挂到山头,韩金氏命红杏去淘米做饭,自己和韩真真坐在堂屋里择青菜,忽然有人敲门,起身开门看时,见一个人头戴青色头巾,身穿茧绸长袍,见到韩金氏,便客客气气地施了一礼,问道:“请问是韩寡妇家里么?”
韩金氏虽然守寡多年,街坊邻居都以“韩大娘”称之,这人却开口就叫她“韩寡妇”,韩金氏觉得有些不快,见此人面生,便点点头道:“我便是,请问你是?”
那人道:“我是这里的里长。听说你家女儿原来定了一门亲事,前段日子却又要悔婚另外选女婿,是也不是?”
里长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村长之类,负责管理村镇中的各类日常事务,韩金氏守寡,家中诸事都有福伯照应,她自己向来不与这类人来往,是以不认得他,这时候听到里长问起自己家里的私事,大是摸不着头脑,脸上红了一红道:“也不是。原是许了周家,两家父母都答允了,但是女婿自己不乐意,亲自上门回绝了。因此现在另外给女儿挑选一门亲事。”
里长听了,将眉头一皱,神色大是不以为然,说道:“儿女亲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女婿也奇怪,为何不遵了父母之命答应这门亲事呢?”
韩金氏叹气道:“也罢,只能说没有这桩缘分。”她要请里长进门坐一坐,那里长并不进门,朝她道:“昨晚上当铺的张掌柜女儿殉节了,你可知道?”
韩金氏不明白里长为什么好端端地提起张小姐殉节一事,但今日林张两家大肆操办丧事,如何不知,遂点一点头,里长道:“你知道便好。今日户长已将此事上报县衙,县令明日便来调查此事,只怕不日便要上报朝廷,给张小姐起一座贞节牌坊咧!”
韩金氏越听越糊涂,不知道里长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里长见韩金氏一脸的迷惑,只好叹一口气,挑明了说道:“这贞节牌坊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张小姐的节烈事迹呈上去之后,朝廷肯定还会派人来调查。如果本镇向来风气良好,这贞节牌坊就容易得了。所以,近来为了整顿风气,附近的男婚女嫁事宜,都要经过里长的同意。韩大娘你这个情况,属于悔婚,那是万万不可的。还请韩大娘你莫要悔了这门亲事,另选女婿。不然,只怕影响不好。”
韩金氏听了里长这番话,真是气得目瞪口呆,怔了一会大怒道:“我女儿的亲事,自然是我做主,但是是人家周家不想娶我女儿,难道要我热脸贴人家冷屁股,非要倒贴嫁过去,让我女儿受他周家一辈子的气不成?”
她向来泼辣,这时候也顾不得对方是里长,声音跟着拔高了,里长见韩金氏这般高声,又皱皱眉,说道:“韩大娘你莫要生气。你女儿许的是哪家,我回头去跟他家说说,最好是两头亲家都不要伤了和气,到时候选个好日子成亲。你看如何?”
韩金氏心想:昨天周婆才来过,说要让儿子入赘韩家。只是近来自己看周佑藩不顺眼,女儿也不肯再嫁他,加上如今周公病得不轻,女儿若真的嫁了,只怕最后要吃不少苦头。她哪里肯让里长去游说,遂将事情都推在周佑藩身上,说道:“是他儿子考了秀才,自视甚高,看不上我的女儿。男方悔婚,我只得让女儿另外选夫婿,却是被逼的。”
里长听了,未免有些恼怒,摇头道:“原来如此,这男方却也忒不厚道了。这也难怪你生气。”他想了一想,忽然记了起来,朝韩金氏道:“前些年考上秀才的姓周的,可是卖豆腐的周家?”
韩金氏不料里长对这一带如此熟悉,见他猜了出来,只好点点头,里长叹气道:“怎会如此?这周家小秀才平日我看他还好,怎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情来。韩大娘你莫生气,我去说说他,这婚事包在我身上。”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去了。韩金氏呆立了门口一会,韩真真已经将青菜择好了,进了厨房和红杏做菜,韩金氏不敢和女儿说起此事,遂掩下不提,指点女儿炒了几个小菜,韩真真厨艺在她这个明师的指导下大有长进,这几日颇能做出几个味道清爽的小菜来。
到了夜间,韩真真继续散步,在院子里运动减肥,韩金氏坐在堂屋算账,小文吃过饭就出门了,韩金氏事务繁忙,只叮嘱了小文几句,叫他不要走远了,便让他出门。
在灯下算了一会帐,那周婆却又来了,韩金氏见到她,叹一口气,把算盘一推,冷着脸道:“说吧,有什么事?”
周婆老脸一红,先将挎着的篮子上面盖布掀开,说道:“今天做了些豆浆,送些来给真真姑娘尝尝。”
韩金氏朝红杏点点头,红杏会意,将篮子接了,韩金氏仍不说话,眼光冷冷的,看着周婆,周婆觉得十分不自在,低着头搓了半天脚,方低声道:“我家的今天吃了药,感觉身子好些了,这得多谢韩大娘周济。若不是你不计前嫌,出手接济,我家的只怕现在都去了……”
韩金氏板着脸道:“不客气,街坊邻居,原是该互帮互助的。”
她也不叫周婆坐,也不叫红杏绿苗倒茶,周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讪讪地待了一会,方吞吞吐吐地道:“韩大娘,你看……藩儿和真真的婚事……”
韩金氏见她终于开了口,便将脸色一沉,转过身子说道:“你家儿子当初亲自上门退亲,害我女儿被街坊邻居笑话,差点想不开上了吊,你说我还敢把女儿嫁到你家去么?”
她心里积了这股恶气,一直没地方发作,此时终于说了出来,想起当初自己赔了多少笑脸,用了多少心思,只盼能为女儿找个如意郎君,不料好容易亲事将谐,那周佑藩却亲自上门,将韩真真数落得一钱不值,然后毅然退婚,自己母女两个受了多少嘲笑?再想想这些日子为了女儿的婚事,自己****多少心,生了多少气,忍不住眼圈就是一红,但她素来坚强,硬生生将泪水忍了回去,低着声音道:“我如今也不和你计较,只是你儿子看不起我女儿,我何苦要将女儿嫁过去?”
周婆忙道:“这个我知道,都怪我那儿子不懂事,不晓得世道艰难,真真姑娘这么好的媳妇儿,那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我和孩子他爹爹都对真真姑娘心里喜欢得很,当初藩儿做出这事来,我们数落了他好一顿,藩儿心里也是后悔了的。不过他年轻人脸皮薄,拉不下脸来跟真真姑娘赔礼,还请韩大娘看在他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原谅他罢。”
韩金氏冷笑道:“他后悔?我看他前几天还骨头硬得很哪!我好心借钱给你家,他还口口声声说不受外人馈赠,分明是没把我韩家看在眼里!也别跟我说他后悔了的什么话,要真的后悔,便亲自过来赔罪罢!想结亲,也得拿出诚意来。我韩金氏就这么一个女儿,可不是白给了人的!”
她这一说果然中了周婆的要害,要知道周婆三番五次上韩家的大门,都是瞒住儿子的,她素知儿子宁折不弯的脾气,哪里肯来跟韩金氏赔罪?只是傍晚里长去了周家说起韩家婚事,要周婆周公务必答应了这门亲事,周家原本穷得叮当响了,只盼儿子找个有钱媳妇,这时候有里长帮忙撑腰,便觉得有了希望,于是周婆又厚了脸皮上韩家来。这时候周家钱米倾尽,已经找不起媒人来说媒,只能自己过来。但韩金氏要周佑藩亲自来赔罪,只怕是千难万难。
这时周婆红了脸,低首无语,韩金氏等了一会,见她还是不说话,便又继续拨拉起算盘珠子来,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剩下算盘珠的响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婆见韩金氏依旧不搭理自己,知道没指望,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家里苦,娶不起这样好媳妇。”
她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转身开了门自己出去。
门外风大,一开门,便有一股夜风扑进来,将油灯的火焰吹得一个摇晃,韩金氏忙伸手护住油灯,这时候有人将门掩上,扶住了周婆,周婆抬头一看,却是儿子,吃了一惊道:“藩儿,你怎么来了?”
韩金氏也吃一惊,站了起来,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光线也明灭不定,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周佑藩长身玉立,身上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脸庞掩藏在暗光里,虽然看不清五官,却依旧有种令人心折的清雅气质。他扶住周婆,转身朝韩金氏行礼,低声地道:“丈母娘在上,小婿这厢给你赔礼了。”
韩金氏猝不及防,被周佑藩吓了一跳,反而后退了一步,桌上的算盘珠子被撞得哗啦啦作响,韩金氏待反应过来后,方将脸色一肃道:“我又没将真真许配给你,谁是你丈母娘啊?”
周佑藩没有说话,韩金氏惊疑不定地瞧着他,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楚周佑藩的脸色,但那股儒雅的书卷气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韩金氏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也难怪女儿会喜欢上这个人,看这身材、长相、气度,确实是个十分出众的少年。只是女儿样貌平常,身材肥胖,平心而论,未必入得了周佑藩的法眼。
韩金氏正想着,周佑藩已扶起了周婆,沉吟片刻,方弯腰下去,给韩金氏行了一个大礼,轻声道:“先前是周佑藩无礼,不该惹未过门的妻子伤心。丈母娘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周佑藩心中惭愧无比,还请岳母大人谅解,也请真真姑娘——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谅解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