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金氏絮絮叨叨和女儿说了一阵子话,渐渐地乏了,不一会子打起轻微的鼾声来。韩真真却睡意全无,此时窗外残月渐渐地坠到东方去,韩真真瞪着眼睛,看着月光慢慢地移动,心里忽然一阵凄凉,想道:“小文的娘一步走错,嫁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丈夫,最后落得被活活打死!那我呢?我的选择有没有错?”
她想起周佑藩清秀文弱的样子,虽然生得也高了韩真真大半个脑袋,但估计体重和韩真真差不多,怪不得韩真真初见小文的时候,小文理所当然地问:“你是不是看上他比你瘦,又没有力气,如果嫁给他的话,一定打不过你。”在小文小小的心灵里,或许耳濡目染,让他觉得夫妻之间只要一吵架,丈夫毒打妻子便是天经地义的。想到这里,韩真真忍不住打一个寒战,觉得按照二十一世纪的观念来看,小文这孩子若是不好好加以引导,只怕长大之后,也会有家庭暴力倾向呢!
她胡思乱想着,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日大清早,韩真真就被楼下的大声说话吵醒,她揉揉眼睛,一摸床上,母亲韩金氏早就不在了,便打一个呵欠,爬起来慢慢穿衣服。
这时候韩金氏高亢的声音响起:“里正,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张家小姐吊死了,今日出殡,为什么要我女儿披麻戴孝,前去送行?这无亲无故的,再说我们家真真,又和张家小姐素不相识,没有必要这样罢!”
韩真真一惊,忙停下穿衣服的动作侧耳倾听,只听见楼下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道:“韩大娘,这可是上头的命令。你叫你女儿梳洗好了,就到街上去罢!你女婿那边我也说好了,等会儿也去!”
韩金氏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一声道:“真是公报私仇!”
韩真真不知道韩金氏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急匆匆地起来,换了素净衣服,韩金氏上楼的时候,正见到女儿对镜梳妆,没好气地道:“今天是那张掌柜的女儿,和林朝奉的出殡日子。官府刚刚来人了,要你去送殡,你也别戴什么首饰了,就这么去吧!”
她说完又一撇嘴,满脸不屑地道:“那穷酸饿醋,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弄了个师爷的位子,现在得瑟得很啊!”
韩真真不知道韩金氏后面这几句话什么意思,但是下楼的时候,往大门外面一张望,却见到一个手拿扇子,身穿宝蓝色长衫的男人,正得意洋洋地指手画脚,与里正说着什么。韩真真见那人白净面皮,鼻子上的几颗雀斑在早晨的太阳光下面显得分外晃眼,脸颊上油汪汪的,胡子都没刮干净,却遮不住满脸的踌躇满志。韩真真一看见他,就明白了韩金氏方才的话语,心里暗暗好笑:“原来这张平之是故意公报私仇,要拿我去出丑啊!”
张平之这时也回头看见了韩真真,却装作不认识她,将脸一板,手里扇子一摇,打着官腔道:“你是韩家的闺女吧?今天乃是本县第一贞洁烈妇张雪梅小姐,和她丈夫林朝阳的出殡之日。县太爷为了表彰张小姐的贞洁事迹,命全县所有待字闺中的小姐姑娘们都去送殡。你自然也是要去的!”
他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韩真真几眼,忽然一皱眉,将扇子收起来,朝着韩真真身上一指,很不高兴的道:“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衣裳?能穿出去吗?”
韩真真看了看自己打扮,不过是件浅蓝色衫子,白色裙子,腰间一条翠绿色的汗巾,身上并无多余打扮,只手腕上戴一对银镯。她自认素净得很,便道:“如何穿不出去了?”
张平之问得不客气,韩真真回答得也不客气,旁边的里正忙向韩真真道:“你这姑娘家,好不省事咧!这可是县官老爷身边最得宠的师爷,他如今特意来你韩家督促你去送殡,你怎的这样与师爷说话?”
韩真真可不买里正的帐,似笑非笑地道:“我原是不懂事,不知道该如何与师爷说话。谁叫我只是个乡村粗俗女子,只懂得和那些穷酸饿醋打交道呢!高贵的师爷我可没见过,也不知道见了又该如何说话!”
张平之原本趾高气扬,但韩真真这几句话说出,他就将脸红了一红,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来回答。这时候里正道:“唉,好男不跟女斗,我不和你多说。你们韩家母女两个,原是出了名的泼辣,嘴上不饶人的。”他说完又朝张平之道:“师爷你别理会她。这韩家母女向来仗着娘家有钱,嚣张得很!”
里正对张平之十分客气,张平之心里定下来,便咳嗽一声,肃了肃脸色,朝韩真真一本正经地道:“你这衣服不够素净,赶紧去换了来!”
韩真真听得有气,但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去另外换了一套衣裳,白色上裳,上面只绣了一枝粉荷花,青色裙子,腰间换一条暗青色的汗巾,但张平之依旧不满意,摇头道:“那张小姐是何等贞洁烈妇,尔等民间女子去送殡,至少要穿隆重一些才行!”
一旁的韩金氏看得也不耐烦了,忍不住出声道:“那还要多素净?难道披麻戴孝不成?”
她本是讽刺的话语,不料张平之听了,竟是连连点头,将扇子一展,眯着眼睛说道:“不错!这个主意甚好!披麻戴孝,痛哭流涕,这样方能表示出对张小姐这等贞洁女子的崇敬仰慕之情!”
韩金氏大怒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我女儿跟张家小姐无亲无故的,凭什么要给她披麻戴孝?”
张平之嘿嘿笑了一声,将眼望着里正,里正忙对韩金氏道:“韩大娘,你怎么这样跟师爷说话?师爷就是代表了县老爷,你对师爷不敬,那可等于得罪了县老爷!若是你女儿不听话,不穿了孝服去哭拜张小姐,县老爷若是知道了,那就是大不敬啊!”
韩金氏本待继续理论,但韩真真制止住了她,朝她使个眼色,韩金氏只得强行忍下这口气,陪着韩真真进屋子换了一身白色衣裙。韩真真换好衣服之后,想了一想,去厨房找了一块切开的生姜放进袖子里,韩金氏不解,问女儿要生姜干什么。韩真真低声道:“我看这酸秀才不是好东西,只怕等下还要为难我呢!这块生姜大有用处!”
韩金氏还是没听明白,还要再问,但小文匆匆奔了出来,朝韩金氏道:“姊姊,我娘又晕过去了,你帮我看着,我去找李大哥他们过来!”
韩金氏无奈,只好按下心头的疑问,进了春苗的房间。
春苗昨日时昏时醒,熬了一夜之后,脸色越发难看。小文倒是十分孝顺,一晚上的功夫,居然将娘亲身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只是没有衣服替换,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旧衣裳。这时候春苗气息奄奄地睡在床上,韩金氏悄悄走到她身边,见她皱着眉头,双眼紧闭,似乎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心里一惊,想道:“啊呀,春苗这个情形,莫非熬不过今天?若是死在我这里,那可真是晦气了!”
她是做生意的人家,十分忌讳这种事情,在韩金氏心里,春苗不过是自己娘家的一个丫鬟罢了,虽然身世可怜,但要是死在韩家,韩金氏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忙想道:“这样可不行,得想个办法把春苗弄出去才好!”
韩金氏正冥思苦想对策,这边韩真真已出发了。果然今日街道上十分热闹,县太爷下了命令,要所有的未婚女子都出来送殡。不管是小户人家还是大家闺秀,都陆陆续续出了门,红着脸儿,扭扭捏捏地走在大街上。这种情形十分难得,于是不少轻浮少年都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对着这些姑娘指指点点,评头论足。韩真真所料不错,那张平之有心要折腾韩真真,便命韩真真拿了一把极大的白绸伞,要她走在前面为一干姑娘开路。
韩真真拿着那白绸伞,只觉得沉甸甸地足足有十几斤重,撑开来相当大,饶是她身材肥硕体格健壮,这把伞打起来也是十分痛苦,韩真真使出吃奶的力气稳住重心,咬牙扛着大伞,目不斜视地走在最前头,自我解嘲地想:“算了,就当这把伞是物理防晒,遮住太阳,就不会晒黑我了!”
她这样一想,倒也释然。但是周围街道上的人群都对韩真真投来了诧异的目光,有人认出她来,悄悄和旁边的人说道:“这个不是韩家寡妇的女儿吗?怎么今日这等模样?那把伞也忒大了些,真不知道她一个女孩儿家,是怎么扛得动的!”
一个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听说这姑娘向来脾气泼辣力大如牛,性格也不是一般女孩子那样的斯斯文文,所以长到十八岁还没嫁出去呢!”
另外一个人忙道:“不是说她聘的是卖豆腐的周家老儿的孩子么?”
于是一干人兴致勃勃地议论起八卦来,偶尔有一两句飘到韩真真耳朵里,韩真真也只好装聋作哑,继续走了下去,肚子里将那张平之骂了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