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昨日下午小文抱着那半匹青布,估摸着此时父亲刘三不在家,便大胆从房门进去,不料刘三没有出门做生意,正在家中和人喝闷酒,见到儿子回来,又拿着些东西,便喝问他:“小畜生,你又去哪里耍了?家里地也不扫,门也不关。小心丢了东西,老子揍死你!”
小文抱着青布没地方躲藏,低着头站在墙壁,刘三见了东西,知道是韩金氏给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这时那搬仓鼠便笑道:“韩家娘子真是好心肠,又来周济亲弟弟了!”
刘三被他这样一调笑,脸上有点挂不住,便搪塞道:“兄弟说的是什么话?我家娘子原是他娘家的丫鬟,现在嫁了我,家里困难,她韩家娘子念在往日主仆情分上,送些东西与我家,也是正常的。”
另外一个邻居喝得有了几分酒意,拍着刘三的肩膀笑道:“刘三哥说的好笑话。那金家有钱谁不知道?他家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每次来了这里,都少不了给你家周济周济,这主仆情分也忒深了罢?”他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几声,又道:“往年那金老太爷来街上的时候,见到你这儿子,那个眼神都和别人都不一样。何况,小文的眼睛鼻子,不是和金老太爷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么?你也别哄大伙了!”
一干人听了都是哈哈大笑,刘三恼了,将酒壶往地上一摔,发作道:“这酒不吃了,诸位请回罢!”
众人见他恼羞成怒,不再调笑,忙用别的言语开解。原来刘三家里贫困,年过三十娶不起妻子,当年金老太爷与丫鬟私通,弄得春苗有了身孕,偏偏金老太太又是个极厉害容不下人的,为了掩人耳目,金老太爷只得赶紧将春苗嫁了出去,刘三当时打了三十多年光棍,想老婆想得疯了,见有肥肉上门,哪有不垂涎三尺的道理,于是急忙娶了,带着金老太爷给的几两银子,到了邻近的镇子里开个小店卖些汤粉糖水之类的过活,日子过得也还安稳。春苗当年嫁刘三的时候,已将近四月身孕,不过半年生下小文来,街坊邻居多有些疑心。后来金老太爷又不放心,着人去寻访春苗消息,知道养了儿子,十分高兴,又私下给了一些钱财,此后时不时命儿女送些东西过去,如此几年过去,小文慢慢长大,眉眼五官都和金老太爷有几分相似,街坊邻居自然也都看出来了,只是碍着金家有钱,大多私下议论,少有当面说破的。
那刘三当年娶了妻子,虽然高兴,但养下儿子来却不是自己的骨血,心底难免有些懊恼。偏生春苗生了小文之后不再生养,刘三的小店又日益生意清淡,加上耳里听了街坊议论,于是一肚子气全发在小文身上,动辄拳脚相加,春苗知道个中缘由,无奈自己品行有亏,却是不好说得,只能抱着孩子哭泣。
这段时间刘三的小店生意更差,偏偏金老太爷病重,全家人心惶惶,哪里还有心情去照顾小文这孩子,韩金氏又着急女儿的婚事,也顾不上小文,刘三本是个惫懒人物,往时还指望金家周济,这会子一连几个月金家都没有送钱米过来,更是恼怒,此时有了几分酒意,又听到邻居街坊的嘲笑,不由一腔怒气都发作起来,抓过小文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众人见打得不详了,急忙劝解,刘三满嘴喷着酒气,通红着眼睛发狠道:“小畜生是我养的,打死了又怎样?”
那搬仓鼠最伶俐不过,见小文遍体鳞伤,生怕闹出人命来,眼珠一转,计上心头,遂道:“刘三哥,这孩子打死了可惜了,我有一个妙计在这里,你若是依了我,让这孩子去金家走一趟,只怕转眼就要发大财咧!”
刘三原本是爱财之人,听了这番话,心头一动,便停下手来,问搬仓鼠道:“兄弟何出此言?”
搬仓鼠指着小文,笑了一声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骨血,大伙心里都清楚。我听说金老太爷病重,今天派人来接女儿回去,只怕不多时便要归天了。按理来说,小文既然是金家的孩子,金老太爷死了,也该分他一份家私,刘三哥你说是也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刘三茅塞顿开,不由连连点头,但转念一想,又犹豫道:“只是人家家大业大,我们这等小户人家,如何能斗得过他?万一不认这孩子,我们夫妻反而自讨没趣。再说万一要打官司,我家中无钱,哪里敌得过金家?”
搬仓鼠乃是奸诈之人,见刘三心动,便趁机又道:“刘三哥所想也不错,那金家家大业大,十几家商铺酒肆,哪有那么容易被分了的?但小文这孩子真真是金家老太爷的骨血,便是要滴血认亲,也是不会有丝毫差错,打官司也改不了的事实!你若是依了我的主意,我们几个弟兄再相帮你使些钱钞,去衙门走动走动,这官司若是赢了,到时候你便是富家翁了!不管怎样,小文都是你养的儿子,这七八年来若是没了你这个父亲,哪能长到这样大?他得了钱财,还不都是你的?”
所谓见钱眼开,刘三听得搬仓鼠如此说,也顾不得小文还躺在地上,便拉住了搬仓鼠问道:“如此甚好,兄弟你看,该从哪里做起?”
小文挨打之时,春苗原本在内屋哭泣,待听到这些人如此议论,实在忍不住了,便出来说道:“大家少说几句罢。”
她话未说完,刘三便给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喝道:“我们男人说话,你一个妇道人家插什么嘴?”春苗不敢再说,哭着扶起小文回到屋子里去。
小文被打得昏昏沉沉,被母亲扶进屋子里后,刘三又与搬仓鼠等人计议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到了半夜,刘三眉花眼笑地将小文叫了起来,将一套丧服为他穿上,又命春苗也穿了丧服,随即扶上门外一辆马车,径往金家而去。
这马车走得甚快,一路上刘三嘱咐了小文一番话,又加上危言恫吓,小文迫不得已,只得依了,于是便有了方才的那一出大闹。
小文将事情来由说完之后,韩金氏面色凝重,半晌不语,韩真真想了一想,又问小文:“你进来的时候,你父亲有没有嘱咐你什么时候回去?”
小文低头道:“他叫我进了孝堂,看见灵纬,便要放声大哭,然后拜四拜便出门。如果有人拦阻,就说死的是我亲生爹爹,我应该哭的。然后不必再说,出门自然有人来接我回家。”
韩真真和韩金氏对望了一眼,韩金氏气得全身发抖,说道:“我们金家待你爹爹也不算薄,当年他不过是个卖气力的伙夫,若不是我父亲将你娘嫁了给他,又给了钱米,他哪里开得起店铺,做得了小生意?做人要知恩,他也不摸摸自己的良心?”
小文不说话,半晌方道:“韩大娘,我亲生的爹爹到底是谁?”
他抬起一张小脸,韩真真这时才发觉,小文的眼睛生得和韩金氏十分相像,就连鼻子、嘴巴,都有几分相似之处,难怪初见时韩真真总觉得他面熟,小文和韩金氏站在一起,实在是一对姐弟。韩金氏心想小文不过七八岁年纪,对他说家中秘辛着实有点难堪,再加上韩真真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这个谜暂时还是不要揭晓答案的好。她支支吾吾了一会,计上心头,遂道:“小文,你先和你真真姐坐在房里不要出门,我出去有些事情,晚点回来。”
韩金氏转身出门,要去找两个兄长商量如何处理此事,顺手将门反锁了,韩真真和小文坐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待了半晌,韩金氏还未回来,小文肚子“咕”地一声,不由摸了摸肚皮,韩真真知道他饿了,见他脸上青青紫紫,身上瘦骨嶙峋,实在觉得可怜,便道:“你坐在屋子里,我去给你找东西吃。”
她走到门口,将门一拉,便知道门被反锁,只得又回转,在屋子里四处搜寻,倒也自桌子里搜出一包酥糖来,拆开了给小文吃。那酥糖乃是用纸包住,韩真真将纸包拿出来,下面还压着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刑法概要”,韩真真颇认得几个繁体字,这时候心中一动,遂将那小册子拿起来翻看。
小文腹中饥饿,大口大口吃糖,韩真真翻看那本小册子,原来里面记载了当朝各类诉讼,韩真真看了不久,联想起小文方才所说的事情,不由暗暗心惊。
这册子不过十几页,满篇文言文,言简意赅,很快翻完。韩真真刚合上册子,门就响了,韩金氏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不太对劲,她掩好了门,对小文道:“孩子,我也照顾不了你许多了,眼下到处在找你呢,老太太说一找到就给一顿好打,然后撵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