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复一阵的蝉鸣声将沉睡的卫玠闹醒了过来，一点昏黄的灯苗映入眼帘，两根素白的纤指捏着一根细长的绣花针挑了挑灯芯，灯苗瞬间旺盛了几分，照亮了一张明媚的侧颜。
“姐……”卫玠甫一开口便觉喉咙干涩难耐。
一杯清水递到了唇边，卫玠迫不及待的一口喝了下去。
“还和小时候一样，毛毛躁躁的，小心呛着！”
卫玠喝完了水，才意识到自己当了一回孩子，竟让卫铃兰亲自喂了一遭，面上不禁红了红。
“还知道脸红呢！”卫铃兰笑道，“你可不知道，晌午你抢喝了爹爹的一葫芦竹叶青，把他给心疼的，差点没揍你。没成想你竟醉得不像话，又是胡言乱语又是吐得满地都是，可把他老人家给吓坏了。他本就不会照顾人，为了你却是好一番手忙脚乱！”
卫玠脸颊更红了，好似又醉回来了一般，讪讪问道：“爹他人呐？”
“他照顾了你大半日，我一回来便一个劲儿的跟我喊‘这个臭小子，差点将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散架’！”卫铃兰俏皮的模仿了一番卫老酒的口气，继而道，“见你睡踏实了，他才去休息了。”
“嗨，我……我不是故意的，还以为那是水来着……”卫玠言不由衷的解释道。
“又扯谎！”卫铃兰睨了他一眼，道，“我回来的时候遇见傅大娘了，晌午的事情，她都与我说了。”
“哦……”
卫玠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
“我早该明白的，当我在公堂上跪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
见卫玠神色黯然，卫铃兰道：“你可还记得娘亲曾教我们背过的一篇朱子文章？”
忽然说起这事，卫玠只有一脑门子问号。
卫铃兰道：“‘怨天者不勤，尤人者无志’，‘视天下之物有一节之可取且不为世之所弃，岂以人而不如物乎’，娘亲曾说这篇《不自弃文》，这两句最是可取。”
“‘怨天者不勤，尤人者无志’……”卫玠反复默念咀嚼起来。
卫铃兰微微一笑，继续手头的缝补活计。
半晌后，卫玠突然对卫铃兰道：“姐，我明日想去一趟教坊司，你借我点钱呗！”
教坊司，隶属于礼部，与太常寺一道执掌着明代的礼仪乐舞；又与钟鼓司共掌宫廷演剧奏乐诸事。它主要统管乐户和妓户，前期主要分掌外廷宴享乐舞，以排演宫廷雅乐为主，为王侯公卿士大夫服务；后期随着官妓制度的逐渐废除，则转而经营或监管面向民间的官方行院，从而获取税钱——即所谓‘脂粉钱’是也。
次日，卫玠早早的起来，与卫铃兰一道出了门，搭上王老船家的客船，往东水关方向行去。中途二人先后下船，一个往南去了旧院顾家，一个往北向着南京皇城根下的教坊司行去。
明初时，南京教坊司下辖官方行院十六楼，真正是盛极一时。但随着永乐帝迁都北上，南京教坊司随之凋零，到万历年间，其下辖**不过六院，如今唯有旧院、珠市、南市而已。
冷冷清清的教坊司门外，一个头发半白的老门子正在打瞌睡。
“胡大叔，早啊！”
卫玠热情洋溢的招呼将老门子胡大叔惊醒了过来，差点没吓得他从板凳上摔下来。
那胡大叔一脸的不爽快，正欲呵斥那搅人好梦的家伙，但定睛一看，却笑开了脸，招呼道：“我道是谁家的调皮鬼，原是卫老酒家的小宝啊！今儿怎得有空过来串门子？”
“隔了大老远就听到你老人家肚里的酒虫子在叫唤了，我这不是帮你解馋来了？”卫玠笑眯眯的亮了亮手里的黑漆食盒。
胡大叔与卫老酒是酒友，自然也嗜酒。只见他俩眼珠子立时黏在了那食盒上，伸手便要去揭那盒盖。
卫玠促狭的将食盒往身后一藏，笑问道：“今儿却不知是哪位大人当值？”
“是杨司乐，他一大早就到了！”胡大叔急急回了一句，继而醒悟过来，摇头笑骂道，“就知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
卫玠打开食盒，里边放着两瓶酒，几碟小菜。卫玠取出其中一瓶抛给胡大叔，提起食盒转身便往教坊司门里走，边走边道：“您老可别喝醉了，小心被司乐看到，罚你工钱！”
“你个臭小子！”胡大叔心情大好的拿起酒来，正欲喝上一口，想了想卫玠所言，最后还是忍住了酒瘾，他还真怕丢了这份活计，他这个鳏夫可没有那有儿有女的卫老酒好命。
南京教坊司虽说一日不如一日，但到底辉煌过一时，曲廊庭院，层层进进，占地不小。
卫玠如入自家院落一般穿门过廊，还与其间零零散散的几个杂役仆妇打着招呼。
教坊司原制有十二个职位，而南京教坊司如今却只剩下四个正式官职，正九品的奉銮一人，从九品的左韶舞一人，左右司乐各一人。
寻着丝竹声行去，便见一处湖边水榭内，一群穿红戴绿的乐工正鼓琴吹笙，排演曲乐。一头戴黑漆幞头、身穿黑绿罗大袖襕袍的半百老者独立其间，双目微闭，摇头晃脑的旁听着。
不过片刻，老者一抬手，丝竹声骤然俱歇，只见他一指其中一鼓琴的年轻乐工，道：“你怎么又弹错了，你爹怎么教你的？！”
见其他乐工齐刷刷的看他，那年轻乐工顿时面红耳赤，正想开口辩解几句，那老者已是不耐，大袖一挥道：“重头再来一遍！”
乐工们面露疲色，却不敢不听，只好继续。
卫玠靠着离此不远处的廊柱，装模作样的听曲。
那老者转过身看到卫玠，便出了水榭，突然问他道：“小子，听了这半晌，都听出些什么了？”
“听出有人力不从心。”卫玠摇头晃脑道。
“你小子有长进了？”老者挑眉看他。
“我还听到有杂音！”卫玠继续摇头晃脑道，“嗯？这叽里咕噜的怎像是肚子在闹空城计，莫不是有人没吃早饭？”
“嘿，你个臭小子，还是没有半分长进，就知道吃！”老者一巴掌拍在卫玠脑袋上。
卫玠龇牙咧嘴的揉了揉脑袋，佯嗔道：“杨伯，你别老拍人脑袋，本来多聪明的人，别给我拍笨喽！”
这位老者正是让乐工们又敬又怕的杨司乐。
“就你话多！”杨司乐道，“寻我何事？”
卫玠顾左右而言他，指了指水榭内的乐工们，道：“你看看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这样下去效果也不好，不若让他们先休息休息，恢复一下元气。您自个儿也好抽个空喝口水，润润嗓子，待会儿才好有力气骂人嘛！”
杨司乐被卫玠说乐了，瞥了一眼那班乐工，挥了挥手道：“先停一停吧，那个小子，你不许停，给我再好生练练琴！”
“现在的乐工啊，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杨司乐带着卫玠往自己的职房走去，“不像当年，还有你爹那样的鼓琴高手，如今只能凑合听听喽！”
两人在职房中坐下，卫玠从食盒中取出酒菜，一一布置在桌上，顺嘴问道：“这么赶着排练，却是要去哪里演出？”
“下月初，丰城侯府的太夫人过大寿，我带小子们去长长见识。”杨司乐随口道，“现在的乐户日子过得清苦，安排他们去一趟，也好得些赏钱。可惜这帮小子不争气，到时候若出了错，还得我去给他们赔笑脸、擦屁股，真是不省心！”
听到‘丰城侯’三个字，卫玠面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来。
杨司乐见状，不禁叹气道：“这些年了，你小子也别记仇了，人家是王侯贵族，你连良民都不算，能如何？”
话说卫玠刚穿来那会儿，正逢母亲张氏出殡，卫家一片愁云惨雾。却偏偏有那不识相的人来说亲，自称是什么丰城侯的小舅子，叫什么陈公子的，看上了披麻戴孝的卫铃兰，欲纳她为妾。
卫铃兰那是什么脾性，见这陈公子无礼，便言辞锋利的将他骂了出去。没想到这陈公子还不依不饶了，竟纠集了一帮人，欲强纳之。
卫家没权没势还是贱民，却能找谁去说理。卫铃兰无可奈何下，竟硬起心肠划伤了自己的脸，打定主意，便是终身不嫁，也决不妥协。
那陈公子没想到卫铃兰如此烈性，倒是不敢再去招惹她了。
这帮贵族老爷们的一时兴起，能让普通百姓彷如遭了一场灭顶之灾。他们玩儿砸了，可以淡淡然的说一声没意思，然后全身而退；而那些无辜百姓，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后，也只能躲起来自舐伤口，默默垂泪，最后还要庆幸一番大难不死！
“我想脱籍。”
卫玠在当了一次又一次的无济于事的愤青后，他终于再次向现实妥协了。一如上辈子，他由一个心高气傲不谙世事的富二代，蜕变成为一个八面玲珑老于世故的公司老板。
杨司乐一杯酒方入口，闻得此言，差点没呛着。
“咳咳咳……你，你说什么？”
“我想脱籍，让我们全家都脱籍。”卫玠坚定的道。
“小子，你不会发烧，烧糊涂了吧？”杨司乐不可置信道，“你们家是世代乐户，哪里是想脱籍就脱籍的！”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怕是试了也不行！”杨司乐摇头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司乐，手底下经过多少乐户，哪一家敢想脱籍的事？也就是家里的姑娘被人家看上了，才有的机会。”
“没有机会，咱创造机会就是了。”卫玠满怀激情道，“便是如来佛的掌心，我也要学那孙悟空，先闹上一闹再说！”
闻得此言，杨司乐不禁上下打量了一番卫玠——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本该是贪玩胡闹的年纪，却在这里一本正经地操心着‘为全家人脱籍’这样的大事，若这事放在他身上，那是想也不敢想的，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好小子！”杨司乐目露激赏，道，“你虽然敢想，却不知你敢不敢做，做不做得到？”
“这豪言都放出去了，如何能收回？”卫玠双眼晶晶亮的看向杨司乐，道，“杨伯，您老在这行这么些年，定知道一些关窍吧，可否指点晚辈一二？”
“嘿，你个小滑头！”杨司乐闻言微微一笑道，“就知道这顿酒不能白喝！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一则，你们家脱籍这事，不归我管，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二则，我便是说了些关窍，于你而言，也无甚用处。”
卫玠殷勤的替杨司乐倒了杯酒，道：“杨伯，有用无用且不提，您先说来听听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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