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离开前院后并未走正门,而是往后厨所在的侧门行去。
为了款待好佳节期间来寻花问柳的客人,清芳院特招了不少帮工,厨房自然是添人手的重地。此时,后厨里仍旧是热火朝天的模样,掌勺的主厨吆五喝六的指挥着众人,佳肴美馔流水般的往外送。倒是屋外头漂洗菜蔬碗碟的大娘们偷得一时半刻之闲,聊兴正浓。
“呦,这不是卫老酒家的小宝嘛,来来来,过来坐!”
大娘们看到卫玠很是热情,纷纷打起了招呼。
“小宝,你昨日怎得不来,却是错过了好大的热闹!”
“哦,黄大娘又听说了什么新鲜事?”卫玠顺手抄来一只小马扎,与大娘们坐到了一处。
不待黄大娘言说,一旁的蔡大娘兴致勃勃的接过了话头,道:“哪里是听说,我们昨日都亲见了,真真是好大的排场,啧啧啧,里里外外摆了百来桌!”
这蔡大娘说话不清不楚,卫玠故作疑惑道:“百来桌?清芳院前后不过两进院落,如何摆下的?”
“我姑且这么一说,你姑且这么一听就是了,哪里这般计较!”被人戳破了牛皮,蔡大娘不以为意,笑骂了一句。
“是是是,小宝错了,您继续。”
“她这张嘴,癞子都能说成公子,甭听她的!”黄大娘不满蔡大娘抢风头,刺了她一句,这才继续道,“昨日,有个袁姓大户在隔壁的寇家设宴……”
“我怎么听说是姓顾的大户。”蔡大娘忍不住插言道。
“是袁家作东道,请了什么顾家、曹家的公子少爷们来!”黄大娘瞪了蔡大娘一眼,继续道,“那寇家院子小,来得人却多,便借了咱们清芳院的地界……”
“听说那些大户家里都有当大官的,那排场就是与别家不同,什么鸡鸭鱼肉、月饼果蔬那是应有尽有,都堆成了山!还有那些个山珍海味,可都是见也不曾见过、听也不曾听过的!”蔡大娘抢说道。
“这算什么!我还看见了这么大的螃蟹,”黄大娘不甘示弱,边比划边道,“那可是按个儿算银子的,他们是一篓子一篓子的往里搬!我昨日有幸还得赏了一个,那味道……啧啧啧!”
“就你美,谁没吃过!”蔡大娘嗔怪道,“我昨儿也得了一个。”
“小宝是见过世面的,哪里像你们,不过见了些场面,就得意个没完,也不怕人笑话!”默默在一旁洗刷了半日的傅大娘责了她们一句,又引出她们好一阵话儿。
傅大娘却是不理会,将洗好的碗碟整整齐齐的码好后,站起身唤了声卫玠,道:“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卫玠顺从的站起身,随她到了柴房外边。
傅大娘从一草垛里寻摸出一只竹篮子,从里边掏出一黑陶小罐递给卫玠,道:“昨日宴会还剩下不少酒水,我也分得一份,家里没人喝,你且拿去给你爹罢!”
“大娘真是有心,竟还惦记着我家糟老头。”卫玠毫不客气的接了陶罐,嬉皮笑脸道,“您要是暗恋我爹就直说嘛,送东送西的,那老头子又闹不明白。不若请个媒人说和说和,我也好多个娘来疼!”
这傅大娘是傅家兄妹的姑母。傅、卫两家世代为邻,这傅大娘与卫玠他爹从小一处长大,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只因当年两家长辈之间起了些龃龉,傅大娘被迫另嫁了他人。这一转眼便是三十年,她如今过得也不如意,丈夫去世后,紧跟着儿子也英年早逝,媳妇儿年纪轻轻守不住寡便改了嫁,只剩下一个刚满两岁的小孙儿与她相依为命。
“你这没大没小的臭小子,看我不打你!”傅大娘啐了一句,作势要打。
卫玠机灵的躲了过去,顺手还往傅大娘的竹篮里扔了一串铜钱,道:“若是大娘不同意,便收了这酒钱;若是同意,只管还我!”
此言一出,倒让傅大娘好生为难,她恨恨骂道:“那个泥胎菩萨似得老酒鬼怎生出你这般鬼灵精的小子!”
提着一罐子酒,卫玠悠哉悠哉地出了清芳院,过大街走小巷,片刻便到了自家院外。
一曲琴音,悠扬古朴,飘飘忽忽的越过院墙,间杂着断断续续的吟唱:“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老迈粗哑之音却淋漓尽显唐风古韵,朴拙中带着几分沧桑、几分洒然。
卫玠未有半分迟疑的推门进去,随声接唱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太白兄,你的酒来了!”
卫玠话音未落,那琴音已戛然而止,只听得一串骂声:
“臭小子,我教了你多少遍了,怎得还是没一个音在调上?!”
若只闻得那古意盎然的吟唱声,当以为这院中端坐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隐士;而此刻骂人的却是一位头发半白、不修边幅、顶着酒糟鼻、吹胡子瞪眼的糟老头子——真相,就是这么的接地气。
“什么?您不想喝酒了!那我拿去给隔壁家老王罢。”卫玠顾左右而言他,作势往门外走。
“你个吃里扒外的臭小子!”
这老头自然就是卫玠他爹,因是九月生人,故而取名卫九,又因嗜酒,便有一外号曰‘老酒’。卫老酒急了,立刻将卫玠跑调的事抛在了脑后,蹭得起身去拦他。
卫玠哪里是真走,仍旧站在原地。卫老酒急走几步后才想起自己是长辈,不能失了架子,于是缓下步子背起手儿,又学着戏文里的大老爷们迈着方步,一步三摇的踱到卫玠跟前,手一伸,道:“上酒!”
“得嘞!”卫玠倒也配合,将手中陶罐奉上。
“一杯竹叶穿肠过,两朵桃花脸上来。”卫老酒揭开陶罐上的木塞,深深一嗅,沉醉在了酒香之中,“好酒,好酒,真是好酒啊!”
“算你小子还有良心!”卫老酒抱着陶罐,斜眼看卫玠,“上回往我酒壶里掺水的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卫玠正要往屋里走,听到这么一句,差点跌跤。卫老酒曾给了他十文钱去打酒,他只花了五文,怕老头发现便往里边兑了水。没想到这老头啥事都糊涂,在喝酒这件事上却一点也不含糊。这事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没成想老头子这么记仇,竟记到了现在。
“小宝,你怎又纵着爹喝酒!”
打屋里走来一高挑身材、布衣荆钗的女子,一双点漆灵眸从卫玠面上流转而过,露出嗔怪之意,又向那卫老酒看去,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黑陶罐子上。
卫老酒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面上一阵紧张。他急急将酒罐子藏到身后,虚张声势道:“你这妮子,做个饭这么久,不知道你爹我都饿坏了?!”
女子闻言不为所动,盈盈双眸带着秋水寒意与卫老酒对视。卫老酒目光闪躲了片刻,便败下阵来,语带哀求道:“就喝一口还不行嘛!”
这女子闺名唤作铃兰,是卫玠的长姐。她见卫老酒这又是掩耳盗铃,又是耍赖哀求,半分没有长辈的样子,竟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感,她无奈叹道:“下不为例!”
一听此言,卫老酒瞬间活泛了起来,“就知道我家铃兰最心疼爹爹!”他抱着酒罐子欢喜道,“这可是古来名酒竹叶青——皇帝老子喝得酒,据说能舒经活络、延年益寿,这么一小罐可是值不少银子!爹爹我眼馋许久,还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喝上一回了!”
他说得兴起竟又唱将起来:“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酉。宁可不吃饭,岂可不饮酒。”
“那就别吃饭了!”
卫铃兰冷不丁的刺他一句,卫老酒瞬间乖觉了几分,老老实实的坐到了饭桌旁。
卫家原也是耕读之家,当年还出了一位进士老爷,可惜时运不济撞上了靖难之变。又因这位进士老爷与建文忠臣们交情甚笃,故此受了牵累,一家子老小被贬为了乐户。
之后,卫家被分派在赵简王王府里供职,但随着王府内外人事更迭,卫家人被转送了出去,从此混迹于大大小小的王府公卿家中,虽说生活颠沛,但还算是衣食无忧。
直至卫玠曾祖那一代,卫家众人不幸被遣散了出来,流落民间,自此温饱不济。无奈下,曾祖便在金陵教坊司入了籍,于珠市安了家,靠着在**楚馆里、戏班排演上、豪富席宴间吹拉弹唱当乐师挣些散碎银子,勉强糊口。
卫老酒每每回想至此都是好一阵长吁短叹。不过,只要杯酒下肚,他又会兴致勃勃的说起另一桩往事——那是他这大半辈子里唯一值得、也经常反复炫耀的光荣事迹。
————————————
金雀祝兄弟姐妹们国庆节——不加班、不堵车、不憋尿~~O(∩_∩)O~
再弱弱地加一句——记得收藏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