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2004年，对于田禾来说，又是一个诗歌的大丰年。他在《诗刊》9月号上半月刊发表诗歌14首，在《诗刊》5月号和12月号下半月刊发表5首，在《人民文学》11月号发表14首，在《星星》诗刊11月号发表5首，《青年文学》12月号发表5首，其它省市刊物不算，仅这些国家重量级刊物就达43首，一千多行。还出版了诗集《大风口》。一年内在《诗刊》发诗21首，在《人民文学》发14首，这不要说是在湖北诗坛的历史上，就是在全国诗坛，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当今诗坛如此抬田禾，自有它强劲的道理和逻辑。田禾作为风格鲜明独特、诗境深沉感人的乡土诗代表，在诗坛已经具有了不可撼动的地位。他的诗植根大地深厚的沃壤，保持着泥土醇香的气味，庄稼生长的本色，农人纯朴的心地，述说着乡村无边无际的往事，并且常常能以凝练的警句触痛我们的心尖。而他的现实主义介入诗歌的姿势颠覆了乡土诗惯常无力的浪漫气质，以其强烈的人道精神让我们体会农民的艰辛、困苦，山村的旷寂、贫寒，岁月的沉重、缠绵。在当下诗歌的情感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暖昧，退回到苍白的内心和浮光掠影的时尚生活之后，诗歌需要与泥土十分贴近的、与其气质相投合的文字。诗歌需要故乡，需要重回真实的情怀，需要回忆、守望的泪水，需要真诚，需要真理，需要温暖和悲悯——这一切，田禾都为我们带来了，因而，他的脱颖而出莫非不是时代的选择？！
不过，2004年对田禾又是一次艰难的逾越，作为一个执著于乡土诗的诗人，多年的经营，即使他找到一块诗的沃土，在固守中获益，又面临着惯性复制，读者对此审美疲倦的问题。在这种时刻，诗人必须在保持他基本的写作立场的前提下，否定辉煌的过去，以新的姿态，重组新的诗篇，给诗坛带去另一次审美惊奇。2004年，他做到了，这是一次痛苦的、也是巨大的前进。他过去的诗，是以质朴和传统美学的意义取胜，特别是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汲取到的特殊营养（田禾习诗即是从古典诗词写作开始），成为他走向成功的坚实力量。但他深知，不仅诗坛和读者对他有新的期待，他自己的未来，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必须具有更优秀和深邃的品质，诗，应该具有前瞻意识，世界性，要吸纳现代诗歌的所有技巧，使自己的诗更深厚凝炼，呈现出独具魅力的光彩。田禾在这两年，已经清醒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我们看到——
在《乡村黄昏》里，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没有跃动的白描，竟然出现了让人吃惊的意象：“有人/敲石头的门/一只公鸡跟了进去”。惯于用温情写人的田禾，在《拉煤的老人》中，用一种近乎于无情的、客观的叙述，用一种冷隽的油画色调，精到、准确、严酷地写出了拉煤人生存的艰辛。“黄昏。冬树。风做的脸/街道。冰雪。那位老人”。这首诗的妙处在于喜欢在诗中加入议论的诗人这一次无一字议论。《火车从村庄经过》，这一诗题在过去田禾的诗中是不可能出现的，而且诗中全是火车经过一个夜晚小村庄的新奇、怪异的印象：“汽笛声拉得很长/拦腰截断了夜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笼罩在月光中”，还有“两行铁轨承受着整个火车的重量”云云。我惊异于这些句子出自一个乡土诗人的笔下，但它又是现代诗。可见，田禾的变化已经像自觉的洪流卷渗进了他的诗中，这可能会使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其实有着更广泛的写诗才华，用传统的镰刀也可以收割到别人自以为得意的转基因大豆。他这一年的《后山》、《土坷垃开花》、《那时候，我还小》、《赛马坡的黄昏》、《过河》、《牛皮鼓》、《东南风》、《奶孩子的女人》、《木炭火》等都有着强烈的现代感，新的阅读体验成团成簇地向我们涌来，仿佛是另外一个田禾的诗作，全新的情绪，全新的姿态与造型，强迫我们改变对他的印象。《后山》里，他写了“那么多的石头”，“那么多的鸟儿”，“那么多的树”，这“偶尔升起月亮/偶尔笛声飞扬”，“跑得最快的还是风”的山林里，原来躺着作者所有的祖先，似乎这本来可以抒几句情的，可田禾却以此作为了结尾：“我经过的时候/旁边的一块麦地上/麦苗儿正在盛长”。田禾将他的感情掩藏得恰到好处，用安静表达的方式，写出他的妙不可言。而《土坷拉开花》则像一首新童谣，它不仅押韵，而且琅琅上口，无比美妙——乡土诗的“美妙”是很久没有见到过了的。这首诗在写作时，表现出了田禾的松弛、自信、老练。因此，说这首诗是诗人成熟风度的体现，也许例子太小，但也可窥一斑。“村前村后/筑满了篱笆/爬过墙的/土坷垃也开花/长藤时长藤/结瓜时结瓜/像风中的灯笼/又红又大”。这句子是传统的，却又怪怪的。《奶孩子的女人》就像是一篇诗的散文，一篇诗的小说，荡人情怀。《站在脚手架上的民工》、《小民工》都具有了小说的原素。这对田禾来说，是题材的拓展、延伸和新的尝试，但它一开始就显出成熟后的韵味。《木炭火》的温馨暖人心扉，那个如今发富了的“穷小子”，二十前年，“他可是一截满村跑的黑木炭”；“冬天的木炭火/不可缺少，高梁酒不可缺少/醉倒的人，像一堆木炭火/满脸堆满了/燃烧的火焰”。这首诗我无比喜欢。他写出了复杂的意象和内容，简单的对农村生活的讴歌已经属于过去的田禾，现在他的语言更丰富丰满，诗中的生活蕴含更丰沉丰厚。他现在表达的是生活的诗意，而不是生活道理的评判。《东南风》犹如扑过我们面颊的季节的信息，它“伸出爪子把水塘的冰抓破”的这些诗句有惊艳之感。《起风了》更是充满了一种动感，读过之后就像在风中吹得疾走的感觉，一些句子美不胜收：稻穗顺风倒向一边。父亲在田埂上站着，衣兜里鼓满风。鸟儿被风越吹越远。驮水的驴子逆风行走。“惟一悬在/空中的月亮，没有被吹落/我回到村庄的时候/一条黄狗跑过来/紧跟着我。”《那时候，我还小》虽然略逊于《木炭火》、《奶孩子的女人》和《起风了》，却又是2004年的诗歌中，最能呈现田禾新的写作技巧、显示其存在意义的一个标本。这首诗田禾摒弃了那种通过叙述直达思想的老方法。他讲述了一件很旧的往事，因为早晨赶集行夜路，翻过山坳，被塘里的鱼惊吓，而后来回来时父亲选了一条新路，因为那儿有许多遗失的麦穗。最后结尾时作者突然笔锋一转：“后来，长大了，我才弄明白，/父亲在出门时/为什么常常带一根绳子。”一种新的技巧的出现意味着多种表达方式的掌握，因而，2004年，田禾的诗更多的是由机智和智慧来完成的——它们担当了诗歌“意义”的先锋，产生了令人难忘的逸丽和俏美，这是当今诗坛上出现的一种新的乡土诗。田禾终于从他的本色抒情中跳了出来，更多地使用了一种广义的生存哲理，而不仅仅是农民的感性好恶。它具有包容性的时代审美经验和哲学体验，使我们感受到诗的多姿多彩，朝气勃勃，满目生辉，从而使他有资格跻身于当代最优秀的诗人队伍。老诗人李瑛前不久在《文艺报》用数千字为他的诗点评叫好就不足为奇了。
田禾在这一年出现的三首“现代绝句”诗，我以为也是诗坛的重大收获之一。它们是：《春天》、《土碗》和《站着或蹲着》。《站着或蹲着》是对农民命运和生存特点的深刻认识与高度概括。一个农民，从来没有坐过，一辈子只有两种姿势：站着或蹲着。站着看天，站着说话，站着干活；蹲着吃饭，蹲着抽烟，蹲着思考，蹲着看庄稼。“如今，父亲早已/睡进了黄土里/这之前，他仍没有坐过/他一直是站着或者蹲着/唯有现在是睡着。”——这两种姿势将会被人们、被诗坛记住，它难以忘怀，因为它精辟。《春天》共13句：“说出这两个字/天就暖了/草就绿了/花就开了/写出这两个字/田要平了/地要整了/种子要怀孕了/吃草的羊儿要上山了/唱出这两个字/狗也跳了/猫也叫了/发情的动物也恋爱了”。这首关于春天的诗，被田禾用很时代的感觉（语感）提纯，像金子一样，具有了经典性。
最令人震撼的是《土碗》，更短，只有10句：“土碗里盛满米饭/农民端在手里/生命随着一碗米饭/而延续下来/土碗里没有米饭了/吃饭的人/也永远不再吃饭了/土碗倒扣过来/就变成了/一个农民的土坟”。这是对一种乡土生命、生死的洞悉，直抵永恒。这几首现代版的“绝句”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田禾乡土诗的代表作。如不出意外，它会被传诵。一个诗人，他必须有一些诗（或者诗句）让人记取并广泛地、反复地提起。田禾正在书写这种诗。因为他对农村和农民的深刻理解，还因为深情的沉浸与投注，依恋与反哺，对自己阶级的忠诚，并怀着渴望，要让那些渺小的人发出自己的声音。田禾在他不多的创作谈中说过这么几句话：“诗歌从生活出发，从心灵出发。直抵人间的那种渺小、虚无、道德、悲悯、沉默和感伤。生活里有一种巨大的沉着力量，给诗歌带来一种无法妥协的勇气和激情。生活是我的感动，是我的疼痛。”
这个完全沉溺在泥土中的诗人，是准备倾其才华从中寻找到永恒的诗意的。在这一年中，连他的访俄诗抄也充满了对农民的同情。他的《小木屋》就写了这么一群在俄罗斯土地上的农民，这些小木屋“像稗草一样干瘪”，可有着种土豆和燕麦的人，也有等待着出工男人回家的俄罗斯妇女，男人们依然打盹、喝酒、吃粮食，“扛着故乡/去小河拐弯的洼地里劳动。”固执的乡土诗人有着固执的目光，他的关注卑微而又博大。这一年，我们惊异地发现，田禾已经成熟，愈来愈潇洒地表现出他的写作风度，沉着、镇定、机智、广阔、深邃、饱含感情，每一首诗都力求别致、异样、冲击、结实。
田禾的出现和强劲的发力，是诗坛对于那个贫困而又深厚的鄂南乡村的一种情感默认，或者说是对诗坛无病呻吟、胡编乱造的诗歌的无情否定。诗歌是有着它的源远流长的感情传统和道德传统的，就算我们如今对诗坛和诗歌的发展并不满意，那么，田禾的这种诗，是对摇摇欲坠的、价值判断失衡的诗歌大厦的一种支撑。常常是，因为追赶时髦，我们放弃了诗歌作为一种价值和道德判断体系最基本的存在前提，让它迷失在各种“主义“和包装材料里。那些自以为是的幼稚的诗人们（似乎永远也学不会成熟），连起码的写作立场都不存在了，在黑白颠倒的时尚写作风气中迷失了自我，还沾沾自喜，不以为耻。可是，一个对农民和乡土满怀同情的诗人，用它的情感和才华筑起了他的大厦，结实、庄严，毫不妥协。某些苍白、羸弱、虚吼的所谓诗人，并不知道，一个乡土诗人依托了自己阶级的力量，依托了泥土与大地的深厚滋养，将会获得多少美妙的灵感！历史只会选择这样的诗人，因为，诗永远是独特的，诗，是生活的，是人民的，诗，同样是劳动的。
诗，坚守着这么一种表达，它的意义就是让脂粉、霉气和怪味扑鼻的诗坛横扫过一股新鲜、醇厚的泥土味儿，永远，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