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是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在比她小十岁的丈夫死后，她不堪婆婆的虐待，逃到鲁镇鲁四老爷家做佣工。她"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和单四嫂子一样，祥林嫂对生活也并无奢望，仅仅要求用自己诚实的劳动来换取最低的生活需求而已。但在封建社会旧礼教的统治下，一个死去了丈夫的劳动妇女，想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来挣得做人的权利也是不可能的。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已注定了她们悲剧的一生。就在高唱"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应守节男子却可多妻"的社会，以族权为权威、以男性为中心的家族制度，却又偏偏不给祥林嫂以"守"的权利。"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当作私产，当作商品。"祥林嫂被婆家来人抓去，捆绑着强行卖到深山野墺里去了。"八十千"--这就是她的价格！封建伦理道德视寡妇再嫁为一种耻辱和罪恶，而同一社会，同一个宗法制度却又要强逼祥林嫂去陷入这种被卖的绝境。封建宗法制度，封建礼教在妇女问题上的"虚伪、昏迷和强暴"，在祥林嫂身上，暴露得多么淋漓尽致！
厄运接踵而至，不断打击着祥林嫂。伤寒病夺去了她的第二个丈夫，接着狼衔去了她的独子，大伯来收屋，又把她赶出了家门。走投无路的祥林嫂，只好重新回到鲁四老爷家里做女工。丧夫亡子的巨大哀痛，够她承受了！然而更有甚于此的，却是封建宗法制度对她灵魂上的蹂躏和残害！"社会公意，不节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这社会里，是容不住的。"祥林嫂违反了"女子从一而终"的封建纲常，违犯了封建的节烈观，封建礼教已判定她"败坏风俗"的罪名，她被视为"不干不净"的人。她的惨痛遭遇，得不到理解、同情和共鸣；相反，"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甚至换来"又冷又尖"的笑影。祥林嫂横遭精神上的折磨和摧残，而封建迷信思想的愚弄，又把死后的恐惧加在她身上。为摆脱地狱里的灾难和阴司鬼神的惩罚，她听从了柳妈的"劝告"，用自己血汗所得攒下的工钱，到土地庙里去捐了门槛。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而当她坦然地去拿酒杯和筷子时，却又遭到了无情的棒喝。祥林嫂在绝望之中的一丝希望之光也被毁灭了！她满怀希望地捐了门槛，却丝毫不能赎免一个再嫁寡妇的"罪名"；封建礼教、宗教迷信二者结为一体，逼得她不仅生前哀哀无告，还要让她怀着对鬼神的恐怖走向死亡。封建礼教、宗教迷信的吃人本质，在此真是暴露无遗了！
在残酷的精神残害下，祥林嫂虽只是"四十上下的人"，头发却已经全白，"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当她仅有的劳动力被压榨殆尽时，便被鲁四家赶出来沦为乞丐。不久，就结束了她苦难的一生。
祥林嫂悲剧的一生，形象地展示了封建社会中我国千千万万劳动妇女悲惨的历史命运。毛泽东同志曾经指出："中国的男子，普通要受三种有系统的权力的支配，……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以外，还受男子的支配（夫权）。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祥林嫂不就正是被这"四条极大的绳索"活活勒死的吗？鲁迅正是从这样的历史深度，通过祥林嫂这一不朽的艺术典型，集中反映着旧中国劳动妇女在"四种权力"束缚下的非人生活和悲惨命运，这是何等深刻，何等震撼人心！
作为伟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的鲁迅，在他的小说中，不仅真实深切地描绘了中国妇女在旧社会的悲剧命运，而且怀着热烈的感情，努力去发掘她们身上潜在的精神力量，讴歌她们美好的品格。
在单四嫂子和祥林嫂身上，不只体现了中国劳动妇女所具有的纯朴、善良、勤劳等美德，也显示出她们执著求生，坚韧顽强的斗争精神。
单四嫂子虽然孤身陷于愚弄、欺诈、讪笑的重重包围之中，遭受着厄运的打击和旧势力的捉弄，但她却不曾为苦难所压到。"希望"牵引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明天"。从对单四嫂子个人苦苦挣扎、倔强生活的描写中，鲁迅使我们看到了中国妇女坚毅、顽强的精神力量。小说结尾用象征手法意味深长地写道："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这是鲁迅先生对从事着艰苦斗争的妇女们的衷心赞颂，也是对中国妇女必将获得光明前途的热情预言--"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
祥林嫂在暴力、灾难和不幸面前，也不是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奴隶。她并非如有的人所说，是"没有反抗性"，"听任命运摆布"的人。相反，她怀着强烈的求生愿望，用种种努力来争取自己做人的地位和权利，抗击着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对她的摧残。为摆脱婆婆的欺压，她敢于逃出来独自谋求生路；反对野蛮的买卖婚姻，她拼命进行了挣扎；封建势力假手柳妈加在她精神上的迷信枷锁，她千方百计寻求解脱；甚至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她还大胆地发出了究竟有没有"灵魂"、"地狱"的疑问，表明封建的神权思想在她心目中终于发生了动摇。就在这一系列的抗击中，清晰地呈现出劳动妇女高尚而美丽的内心世界。祥林嫂的性格特征，在于表明她的精神力量并不可能被完全扼杀和征服。这正是中国劳动妇女不甘忍受压迫和摧残的伟大精神力量的写照。
而从《离婚》（1925年11月）中的爱姑和《伤逝》（1925年10月）中的子君身上，则更进一步显示了中国妇女反抗斗争的优良传统。
刚直、泼辣的农村妇女爱姑，生活在农村中的民主主义思想开始成长、壮大而封建势力仍很强大的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办买卖婚姻，直接促成了她的不幸。尽管她的父亲并非一般的贫苦农民，而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在"沿海三六十八村"中颇有声势的人物，她又有六个悍的弟兄，尽管婆家的经济地位未必比她家富裕多少；但爱姑既然身为妇女，便摆脱不了在家庭中、在社会上所遭受的压迫。在夫权制度和传统观念的统治之下，虽然她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起，在婆家"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但却仍然免不了遭受欺凌。丈夫"姘上了小寡妇"，便要遗弃她；而"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竟构成离婚的理由，爱姑的认识虽还很朦胧，但她已不甘默默忍受封建势力的压迫了。她强烈地反抗着夫家的歧视，虐待和遗弃，"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她甚至要"拼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她打破了封建统治阶级"阳比阴尊贵"的祖传老例，公然斥自己的公公和丈夫为"老畜生"和"小畜生"；她不顾封建陈规，在航船里，在生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自己的婚姻问题，甚至责备自己的连沿海居民平时都有几分惧怕的父亲；她把地主慰老爷"不放在眼里"，不过视之为"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在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七大人面前，她也敢于据理力争，申述自己的不平……。爱姑以其敢作敢为的性格和大胆的言行，冲破了夫权的樊篱，踏碎了"三从四德"、"七出之条"之类封建礼教的枷锁，无畏地挺立在封建权势者的面前。在封建统治沿袭几千年的中国社会，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蛮横压迫妇女的农村，爱姑这一典型形象的出现，正显示了中国劳动妇女觉醒的萌？。爱姑的反抗虽然失败了，但她勇于抗争的精神，却透露出新时代的曙光。它向人们预示，一旦革命的潮流冲击到身边时，中国妇女必将挺而奋起，找到自己的历史前途。
子君，作为"五四"时期觉醒的知识青年，同样为争取自己的恋爱、婚姻自由的权利，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她虽"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但在爱情问题上是勇敢无畏的。时代打开了她的思想，使她憧憬于新的生活。她不嫌涓生职位的低下和生活的清苦，在冷眼和压抑之中，毅然割断了父女的亲情，又和胞叔闹翻，走出了封建家庭，摆脱封建礼教的羁绊。彻底的反封建礼教的意念，使她能够以"骄傲和反抗"迎击社会的压力。在鲁迅笔下，这又是多么纯洁、坚毅的女性！"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这振奋人心的言辞，既是她心灵的自白，也喊出了中国妇女反抗封建束缚，争取人身自由的正义呼声。子君大胆、公开地蔑视封建礼教的思想和行动，使我们看到了"五四"前后中国第一代知识妇女反封建的强烈要求，感受到了"五四"时代的革命精神，"知道现代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的那样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从单四嫂子、祥林嫂、爱姑、子君这一个个鲜明的形象中，无不使我们深切地感到，封建制度钳制下的中国妇女并不是任人宰割的"柔顺的羊"；她们像野草那样，顽强地要从封建制度的重压下抬起头来。在她们身上，蕴藏着巨大的革命性与斗争性，这种革命性与斗争性，"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它们是任何力量也征服不了的，也是中国妇女的无限希望之所在。
三
在我国文学史上，在鲁迅之前的所有作家中，把中国妇女的命运反映得如此深刻真切的，还未曾有过；怀着这样真挚热烈的感情去赞颂和发掘中国妇女的优秀品质的，也未曾有过。而鲁迅先生的伟大深刻之处，还在于形象地揭示了妇女悲惨命运的根源，把抨击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整个封建社会制度，从而明确启迪着妇女走向解放的道路。
在《明天》中我们看到，造成单四嫂子悲剧的，并不单纯是宝儿的夭折和寡妇丧子的哀痛，而是有着客观的、社会的因素。其中，除了蓝皮阿五与红鼻子老拱一类的流氓以外，还有以何小仙为代表的封建文化，封建经济的剥削和高利贷的抵押制度，以及笼罩在单四嫂子周围的"还有些古风"的鲁镇中极端冷酷而愚昧的社会空气……正是封建社会和封建制度所造成这些无形吃人的力量，在单四嫂子的心灵上形成巨大的压力，"叫她喘气不得"，使她如同承受着放缓的死刑。
《祝福》中，鲁迅先生把祥林嫂的悲剧命运，同样紧紧系在对鲁镇的描写上，概括出了辛亥革命失败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农村的典型社会环境，集中揭示了造成祥林嫂悲剧的客观必然性。作品鲜明突出地表现了，把祥林嫂一步步逼向死亡之途的，不只是个别压迫者和统治者，而是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它的统治，支配着政治、经济，以致家族、宗教和道德的一切方面。正是这种"黑暗的吞噬之力"，使祥林嫂无法摆脱悲剧的遭遇和结局。
封建社会制度不改变，劳动妇女的悲剧则无可避免；而要改变她们的悲剧命运，要解除她们的痛苦和不幸，就必须冲垮封建统治的牢门，推翻钳制妇女的整个封建制度。--这，难道不是我们在读过《明天》《祝福》之后，在为旧中国妇女的悲剧命运而深感不平之时，所不难得出的结论吗？
由于时代的局限，大胆、泼辣的爱姑虽有强烈的反压迫的思想要求，主观上却没有真正觉悟，她的斗争具有明显自发的性质。小生产者的阶级地位又决定了她认识上的局限。她看不到压迫她的不单是丈夫、公婆和慰老爷，而是整个封建制度，是庞大的统治势力；她未能摆脱对上层统治者的幻想和敬畏，认为"知书识礼的人是讲公道话的"，把自己的希望错误地寄托在七大人的身上。因而，在慰老爷、七大人以致上海、北京联成一串的庞大的反动势力面前，在地主阶级"红青缎子马褂发闪"的阵容中，单枪匹马的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对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爱姑来说，连统治者们的一些表面的排场乃至可笑的习性，也成为她不可理解和抗拒的压力，甚至连七大人的玩"屁塞"、吸鼻烟，都使她感到高深莫测而为之震慑。正当爱姑在大庭广众面前，理直气壮地高声诉说之时，七大人的一声高大摇曳的"来--兮！"竟使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是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是自己错。"最后，爱姑在"谢谢慰老爷"声中结束了斗争。鲁迅先生以清醒的现实主义，痛苦地描绘出了封建统治势力给予劳动人民的精神压力，如何摧残了朴素而幼稚的爱姑的斗争意志，使她立刻变得脆弱而无力，从而深刻地揭示了爱姑斗争失败的原因。爱姑从被缠成的"钩刀样的脚"到"突突地乱跳"的内心，都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她想用个人的反抗杀出一条生路是不可能的。
爱姑的悲剧，极为深刻地向我们揭示了旧中国封建压迫的严重性。要铲除妇女婚姻问题上的痛疾，要使妇女争取到自己的人格和地位，这并不仅仅是摆脱封建夫权和族权的压迫就能解决的；还必须从改造整个社会入手，和推翻整个封建制度的斗争联系起来，和社会的解放、阶级的解放联系起来。否则，只能是盲目的、无力的、最终是失败的结局。
在封建家庭成长起来的子君，她的叛逆是建立在个性解放思想和爱情至上的基础上的，她缺乏远大的斗争目标，又得不到新的理想的启示和引导；因此，她经过努力斗争换得的，不过是两个人的小天地。她的"新生活"的道路已被铸定，为了吃饭，她不得不"倾注着全力"，只能走着旧式妇女传统的老路，埋头在平庸和繁杂的家务中。这新的生活没有使她看到光明的前途，却给她带来了精神上的迷惘和空虚。而子君对封建礼教和制度的反抗与叛逆，既不容于家庭、亲属和朋友，也不容于社会。严酷的现实，黑暗的封建势力，接连给她以沉重的打击。涓生被革职，失业了。在强大的经济压力面前，"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在沉重的社会压迫下，子君"宁静和幸福"的生活瞬息即逝；她在丈夫的眼中，成了捶着衣角的累赘。她终于失去了勇气和骄傲，在失去爱情之后，负着空虚的重担，回到曾与之决绝的家庭，在苦闷和绝望的挣扎中死去，得到的只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