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庐隐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对五四时期一部分知识女性在争取恋爱婚姻自由上的"情智冲突"作出了真实反映。"五四"知识女性,是爱情婚姻方面最先觉醒的部分。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封建伦理道德潮流的影响,她们开始争取人的尊严,争取主宰自己的命运,争取恋爱婚姻的自由。然而客观历史环境的制约和影响,使她们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还难以有抗世违俗的气魄,她们不得不对现实斗争采取逃避、以至于屈服的态度,她们不能不常常陷于感情与理智的矛盾之中。
《海滨故人》中,露沙的恋人梓青有着家庭包办的婚姻,因此他们的恋爱受到世俗非议。露沙写信给女友云青,这样述说自己的处境;"梓青与沙之情爱,成熟已久,若环境顺适,早赋于飞矣,乃终因世俗之梗,夙愿莫遂,沙与梓青非不能铲除礼教之束缚,树神圣情爱之旗帜,特人类残苛已极,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惧耳!"露沙不能不陷入情智矛盾的痛苦之中。
中篇小说《归雁》通过女主公纫青的内心独白,将一个渴求爱情而又不能打破礼教藩篱的知识女性的矛盾心理,生动地展示在读者面前。纫青失去了丈夫,如一只孤零的疲雁忍受着凄凉。比她小几岁的青年剑尘向她表示了纯洁的爱情,这虽使饱经忧患的纫青重新感到了生活的可爱,并心中充满美丽的憧憬,但因为惧怕环境的不容,纫青在内心深处又不得不默默地承认自己是弱者。她决定用理智的判断来约束自己的感情:"当热情如怒火在我心里焚烧的时候,我自己替自己浇下一桶冷水,我自己用剑扎伤我自己,我喝自己的鲜血!"为了不用自己的烦恼和不幸影响剑尘今后的生活,纫青最终拒绝了剑尘的爱情,并以自己故作放浪的行为疏远了他,而她的心底却"正流着新创的血滴",她负荷着沉重的悲哀重新去飘泊了。
长篇《女人的心》中,女主人公素璞"要打毁一切不合真理的藩篱",决心不再和无爱的丈夫敷衍下去。为了追求理想的幸福,她毅然跟随恋人纯士到美国留学,又到欧洲与丈夫贺士离了婚,并和纯士在大洋彼岸举行了婚礼。而当面临回国后的现实,慑于道德规范和社会舆论的压力,素璞却又重新陷入心灵的纠纷中。生活中的"阴影,如坚韧的绳索,紧紧地绞着她的心,以至于出血了"。在忤悔和自责的犯罪心理支配下,素璞甚至想要终生与女儿和老母为伴,对新的婚姻发生了动摇。小说真切细腻地展示了素璞情智冲突的内心波澜,借作品中人物的口对女人公作出了评述:"她要做这个社会里的女人先锋,但是她的勇气还不够,所以她的行动,便弄得令人不可捉摸了,这是时代病!"这既表露了作者对主人公的同情和体谅,也揭示了这一形象的时代和社会意义。
取材于庐隐的好友石评梅与早期中国共产党人高君宇爱情悲剧的长篇小说《象牙戒指》,同样以哀婉缠绵的笔调,揭示了"五四"新女性"矛盾而生,矛盾而死"的复杂心理。
在上述作品里,庐隐在对婚姻生活中陷于窘境的女性情智冲突的描写中,揭示出了一代妇女面临新与旧的冲突时精神上的痛苦和失衡,写出了她们为冲破世俗观念束缚的努力和无法把握自我的悲哀,表现了她们在迈向新世纪征程中前行步履的艰难和沉重。与此同时,也鲜明地流露出作者的感伤和惆怅。庐隐在作品中发出了深长的慨叹:"世界还在漫漫的长夜中呢,谁能打出矛盾的生之网呢?"
其二,庐隐在作品中还真切地展示了取得婚姻自主胜利后的知识女性的失落和悲哀。一代知识女性虽走出了"父亲的家庭",获得了爱情的自由和胜利,但由于她们面临的仍然是男性为中心的传统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她们新婚后的实际生活,与理想的憧憬相去甚远。在家庭的小天地中,她们面对的仍是旧秩序中家庭妇女的角色负荷。她们企图有所作为,却又无可迈步。婚前理想的花园的梦破灭了,于是,她们不能不陷入新的窘境,感到失落和怅惘,面临着找不到精神出路的悲哀。
《前尘》中"人间的奋斗者"伊,新婚第二天即"无限怅惘,压上眉梢"。面对琐碎的家庭重负,想到"服务社会"、"经济独立"的理想将要"为了爱情的果而抛弃",而"环境的陷入又正如鱼投罗网",想到"前途的运命",事实与思想的冲突,使伊被"不可思议的怅恨"紧紧捆住,如笼愁雾,如罩阴霾,"悲绪如蒲苇般柔韧而绵长"。新婚带给伊的,仍是悲哀。
《胜利以后》中的女性,虽实现了以爱情为基础的自主婚姻,但她们在结婚胜利后,却一个个难以摆脱"回顾前尘、厌烦现在和恐惧将来的心理"。她们既不甘心依世俗之见,将料理家务作为"结婚后的女子唯一的责任",便不免要想到以后应当怎么办?但答案却难以找到。她们不能不哀叹:"胜利以后原来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
《何处是归程》中的沙侣,虽已身为妻子和母亲,但她却感到,"希望的花,随流光而枯萎",而"结婚的果,是把他和她从天上摔到人间",事业志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陈迹。面对眼前的现实,她只能"不时的徘徊歧路,悄问何处是归程?……"
上述作品中,庐隐不仅反映了一代知识女性的精神苦闷,而且着眼于已婚知识女性与社会环境的冲突,展开了现代女性爱情、家庭与事业矛盾问题的思考,显示出对女性自我价值的执著追求以及不断探寻妇女新生路的热望。庐隐借作品中人物之口指出,女子进入家庭,并非没有顾及社会事业的可能。婚后知识女性所苦闷的,"不是家庭放不开,而是社会没有事业可作",社会如此,妇女的出路"不从根本想法,是永无光明时候的"!
其三,庐隐还在一些作品里,通过描写知识女性在爱情上的悲剧,对"五四"后部分妇女可悲的婚姻处境作出了真实反映。从中让读者看到,在新旧交替的过渡时代中,女性不仅仍蒙受旧婚姻制度的摧残,甚至还遭"新学理的沾污",一些挣脱旧婚姻枷锁的女性,却又受社会上新的浮薄风气的欺凌,成为社会的牺牲品。
《蓝田的忏悔录》里,进了中学校的蓝田在新潮流的影响下,毅然逃婚离家出走,战胜了不自由的包办婚姻。不料到京后在某大学里读书的蓝田,却又成为一伙以新青年面目出现的轻浮男子的猎物,她在与男子何仁订婚同居后方知受了欺骗。何仁另有新欢,而蓝田却"成了新旧所不容的堕落人",在贫病交困之中,饱尝悔恨和失望的摧残。何仁的夫人去探望蓝田,两人发出了"我们同作了牺牲品了"的痛苦呻吟。
《时代的牺牲者》中,醉心于自由恋爱的女性林雅瑜被伪君子张道怀骗取了爱情,而张的妻子、小学教员李秀贞却遭丈夫遗弃。两位女性只能在一起哀叹:"我们是一样的不幸。"
在《一幕》里,妙龄女郎却落得给一向主张"男女平权"的头发花白的男子作妾的不幸遭遇……
庐隐把妇女的婚姻问题放在社会问题的范畴之中去思考。她借笔下人物的遭遇控诉社会的压迫,剖示社会的弊端,抒写被父权制一贯压抑的、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女性的痛苦和哀怨。她诅咒罪恶黑暗的社会,慨叹对于"有志无力"的女性来说,"作人真是不容易,社会譬如是天罗地网,到处埋着可以倾陷的危机,不幸一旦失足,更百劫不可翻身了!"同时,庐隐抒发着过渡时代新女性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和期盼,相信黑暗充斥"这绝不是长久的局面,将来必有一天,久郁地层的火焰,直冲破大地呢!"(《一幕》)
四
庐隐的小说带有浓郁的抒情性。庐隐的大部分作品,渗透了感伤、悲哀的情绪。在文研会诸作家中,庐隐是感伤情调最浓郁的一位。她不只基于明确的社会意识和责任感,把描写"沉痛哀戚"的悲剧作为创作的主要内容,力求"于悲苦之中寓生路";与此同时,她又从抒写悲哀中获得艺术的乐趣,自称"我简直是悲哀的叹美者",在作品中追求和实现感伤、悲哀美的艺术效果。
首先是注重表现自我,醉心于抒发感伤苦闷的情怀。
在庐隐的小说中,大都有鲜明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露沙、亚侠、丽石、倩娟、蓝田、沙侣……可以说组成了一个抒情主人公家族。这些抒情主人公形象,无不在内心深处苦闷悲哀、抑郁彷徨。庐隐并未着力去刻画她们本来各自不同的性格和经历,但却着力表现了她们的内心世界和情绪感受,借助于她们来抒写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感受和思考,"用诚恳的笔墨为伤心人一吐积悃"。而这些抒情主人公形象,又不同程度地烙上了庐隐生活经历、性格气质和情感特征的印记,带有浓厚的自叙传色彩。正如庐隐的好友刘大杰先生所说:"《海滨故人》是庐隐前半生的自传,露沙就是庐隐自己"。而《归雁》中纫青的丧夫、对亡夫的怀念悲悼和为排遣自己的悲哀而歌哭忘形、放浪不羁,以及重新恋爱的复杂心理,都明显融入了庐隐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云梦姑娘》中云梦与凌俊恋爱的故事和心理,《女人的心》中素璞不畏世俗、毅然和纯士结合的经历,也分别有庐隐和李唯建恋史的投影……因而,读庐隐的作品,我们不仅可以大致了解庐隐的生活经历,更能感受到作者生命之流的奔逝和灵海波涛的起落与激荡,从而了解到一个融入了时代气息而又极富个性特征的真实的自我。而如血液流贯在庐隐小说中的感伤和悲哀情感,又是那么真切,那么深沉和执著,它能带给读者悲剧性的审美快感,引起读者强烈的情感的感应。
为了便于抒发作者的主观情感、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庐隐的小说往往运用第一人称独抒胸曲。与此同时,还广泛运用了日记和书信的形式,这在"五四"小说家中可谓首屈一指。在庐隐的四部短篇小说集里的55篇作品中,日记体、书信体或间插有书信日记的作品就有28篇。而中篇《归雁》纯为日记体,长篇《象牙戒指》《女人的心》中,也都夹杂着不少日记和书信。书信体、日记体的大量运用,使作者的主观情感得到了酣畅淋漓的渲泄,将作品中人物的深层心理剖析得细腻入微,也使作者对人生、社会的体验与思考得以充分表达。
其次,是善于渲染感伤的氛围,创造哀切动人的意境,运用便于倾诉感伤、悲哀情感的表现手法和语言。
庐隐有较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她从小就受到中国传统诗文的浸染,中国古代文人、尤其是宋代婉约派词人主观抒情的传统,影响和陶冶着庐隐的审美情趣。庐隐的小说,往往将强烈的主观感情灌注在对形象的客观描绘中,二者融合为一,造成凄切动人的意境。庐隐笔下的景物,多为古代诗词中所常见。如晨雾、雨丝、凄风、冷月、疏星、黑云,枯藤、衰草、棠梨,荒园、孤墓、幽斋……庐隐往往通过这些景物的描绘,创造出一种与人物情绪相契合的氛围,为作品笼罩上一层感伤的雾障,在凄哀的氛围中,抒写着人物的悲哀和不幸。古代诗词中常用的"孤鸿"、"梨花"、"月光"等象征性抒情意象,在庐隐小说中不断重复出现。如《愁情一缕付征鸿》《归雁》《寄天涯一孤鸿》等作品,都以孤鸿的形象立意,以孤鸿喻指飘泊人生、无所栖息的知识女性,增强了人物形象的悲剧性。《憔悴梨花》用被雪压风欺的梨花来象征柔弱女艺人的命运;《一幕》《月夜孤舟》等作品中也都有梨花意象的出现。《月下的回忆》《月夜孤舟》等引月入题;《归雁》《女人的心》《象牙戒指》等作品中,多次出现的月光,则几乎成为人物爱情的见证……这些抒情意象的运用,能够引起读者的广泛联想和想象,增添了小说的艺术魅力,使小说意境藉深邃、含蓄幽远。
庐隐的文笔哀切动人、流利酣畅,一任感情的自然流淌。为增浓其小说的抒情色彩,强化其悲哀的情愫,庐隐往往让笔下人物吟咏一些感情凄婉的前人的词章,以表现人物的心境;或让人物即席成赋,用诗词抒发一己之情怀。如《月下的回忆》里,几个女学生登临大连南山,面对被殖民主义者毒化的海滨城市,高唱南唐李后主《虞美人词》,将一代青年学生面对凄惨现实的凄楚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象牙戒指》中,曹子卿约病愈后和沁珠等人到西山看月,在寂静的空山里,伴着抑扬凄凉的箫声,曹子卿低吟苏东坡的中秋词,一首《水调歌头》,既让吟诵人心中的郁结得以尽情抒发,也深深地扣动读者的心弦,引起读者的审美联想。《幽弦》里的倩娟,面对窗外春色,一面吟哦着南宋词人蒋捷的词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面叹惜韶光飞逝、无情的岁月步步相逼:"问东风,何事太无情,一年一年催人老!""问流水飘残瓣,何处驻芳踪!"哀婉的歌声,道尽了人物的身世之慨和前途之忧。《胜利以后》中,婚后失意的冷岫为得不到无缺憾的爱情而感喟不已:"漏沈沈兮风凄,星陨泪兮云泣,悄挑灯以兀坐兮,神伤何极!……"人物哀楚的心头之音,借诗句得以尽情抒发。这些抒情诗句的引用,读来自然天成,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1998年
婉顺女性的时代写真 --凌叔华小说创作论
凌叔华是五四时期著名的女作家兼画家。她以短篇小说集《花之寺》《女人》《小哥儿俩》,为新文学开拓期的创作园地增添了绚丽和异彩。凌叔华的小说,除了《小哥儿俩》集中几篇是写儿童的以外,大多数作品的主人公是各式家庭中的女性。这些女主人公,既不同于冯沅君小说中向封建传统大胆挑战的青年女性人物,也不同于庐隐小说中苦闷彷徨的知识女性形象。在凌叔华笔下,她们作为新旧交替时期的女性,虽各自身份有别,个性教养相异,直接或间接地经受着时代风雨不同程度的冲击和震荡,但浓厚的传统文化的熏陶,千百年来父权制社会对女性角色行为规范和价值心理的强制性规定,却使她们难以抹去婉顺的共性。而生动地描绘"五四"这一特定时期婉顺女性不同类型人物的面影,揭示出她们各自的生存面貌和心理真实,赋予"婉顺"这一东方女性传统性格表现以鲜明的时代特色和文化内涵,正是凌叔华对现代文学所作出的贡献之一。这其中,既熔铸着凌叔华独特的人生体验和敏锐的生活感悟,也体现着深沉的女性自审意识和对女性价值与命运的思考与评判。
一
深居高门庭院里的小姐闺秀,是凌叔华小说中的描写对象之一。当"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革命风暴席卷中国大地之时,伴随着现代"妇女解放"的强烈呼声,在一部分具有新思想的女性已冲出封建家庭樊笼,取得婚姻自主、爱情自由的同时,仍有一部分旧家庭中的女性,难于打破封建的藩篱,无法驾驭自己的人生。五四时期的变革动荡,现代文明之风的冲击,虽使她们的心灵开始泛起了微波,产生了青春意识的朦胧觉醒和难言的内心骚动,然而她们毕竟难以摆脱传统礼教的束缚,难以超越"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传统道德规范。她们徒有幻想而缺少追求,最终只能在寂寞中感受失意的怅惘和悲哀,婉顺地听从于命运对自己婚姻的安排。在《绣枕》《吃茶》《茶会以后》等作品中,凌叔华描写了这些女性的不幸,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五四时期妇女的生活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