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斌
嘀嘀嘀,Call机响了,车上所有人都低头看自己的腰间。竟然是我的,我的Call机号码还没来得及告诉几个人呢。一下了车,我就去回电。怎么没有人接?打了几次,我就放弃了,可能是别人打错了。
她听到铃声响了一会儿,有点犹豫,手按在电话上,却没有提起话筒。那实在是一双纤细洁白的手,一滴泪水闪动着掉在手背上,滚落到指间不见了。
我正与一位美丽的姑娘手牵着手逛公园,我说我去买点饮料吧,在这里等我。等我提着两罐可乐回来,她不见了。我只好沿路去找,到了树林里一个阴暗角落。只听沙沙的声音,阴影中一个清洁工阿姨正扫着落叶,我正想上前问问她,走近一看,她手里拿的不是扫帚,而是把我的女朋友倒提着用她那秀美的长发扫着地,沙沙,沙沙……我吓坏了,忙追上去,她把我女朋友往花丛里一丢,癫癫地跑了。我跳进花丛里,她俯在地上,好像伤得不轻。我把她的脸扳过来,想看看伤势。那张脸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其实已经不是一张脸了!黑漆漆的一团,没有嘴,没有眼睛鼻子,她的长发正一片片地脱落,忽然,她朝我笑了……嘀嘀嘀!我汗涔涔地在噩梦中被Call机惊醒,幸好有它叫醒我,而它正得意地一闪一闪对我眨眼睛呢,会是谁半夜打来?
“喂!”她有点紧张,音调走了样,以致使我在经历了那场怪梦后的深夜里猛地一激灵。我也只好喂了一声。
“你是谁?”她恢复了镇静问道。我差点大骂起来,深更半夜打call机来,还不知道call谁。我没有骂出声,室友们正睡着呢。
“我知道了,你不是他,真对不起。”原来她把我误认为是这只call机的前主人了。
“没关系的,”我刚想挂电话,不知怎么嘴里说了一句,“你一定很寂寞吧?这么晚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个。她忽然在电话里嘤嘤哭起来,我有点不安了,拼命安慰她,于是我们就认识了。她常常会打call机来,回电总是那个6281××××。
伊芙看了看房里四周的一切,百无聊赖,情不自禁地又拎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call台小姐亲切急促的话语:“请问号码?”
“750812”
“请问回电?”她看了看电话机上贴着的小纸条,尽管纸已经陈旧发黑,但还可以认出上面写着:6281××××。
“小姐贵姓?”
“陈。”
“陈小姐要call750812,回电6281××××,陈小姐周末愉快!”伊芙被这程式化的一套逗得一笑,不过随即又恢复了忧郁的脸庞。
这时我打了回电:“嘿,总算来电话了。为什么那么久不联系,有点想你了。”我的脸微微一红,尽管是真话,但不免有些鲁莽。
伊芙也红了红脸,假装生气不回话。
“平时打你电话,为什么老打不通?”
“怎么会呢……最近你还好吧。”
“还好,就是有点想你。”
“就只有一点?”伊芙开了个后悔的玩笑,忙加上一句,“开玩笑的。”然后是一片尴尬的沉默,我猜不透像谜一样的她,不过我终于鼓起第一百零九次勇气,说:“我们见个面吧。”她默默无语,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检讨自己的冒失,寝室里也一下子把焦点汇聚在我的身上。糖衣炮弹说:“电话也能谈恋爱?你小子也太多情了。”
阿飞装作经验丰富的样子鼓励我:“女人嘛,你不能太急,说见面就见面?那她岂不很没有面子?”
“耐心一点嘛,”小不点儿也来凑热闹,“她是个丑八怪也说不定呢。”
“怎么会?她是我心目中最纯洁的女神呢。就算她是丑八怪,我也已经爱上她了。我不是那种只重外表的人。精神胜于肉体!”听了我这语录式的慷慨陈词,大家哄笑起来。于是我又多了一个绰号:电话情圣。
伊芙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梳着梳着,一把将梳子摔到玻璃镜上……
我拉住阿部的胳膊:“求你了,给我详细讲讲这只call机的来历。”
“上次不是都说清楚了,没有什么了。”
“一定还有什么,快说吧,求求你了。”我快要下跪了。
“咳,好吧好吧,我真吃不消你这种死脾气。”阿部发觉我有点奇怪,“那是我以前一个朋友请我帮忙脱手的一只call机,老朋友你正好有这个意向,我就做了中间人。我可一分钱好处没拿,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诚恳地说,“那他为什么这么低价卖给我?有什么内情?”
“给你猜到了,这里确实有一段故事,不过和你没有关系,不知道反而好。”怎么会没有关系?我觉得我的一切都缠绑在这只小小的call机上了。又在我的一再请求下,阿部面有难色地说:“我先带你去个地方。你要谅解我,这种事确实很难启口。”
这是怎样一个残破的所在啊。一间小小的平房,静悄悄躲在我们这座城市的角落里。屋顶有一个洞,仅有的小窗黑乎乎,看不清里面,外墙上已经发灰,在夕阳下颇似一幅旧朝的水墨画。我怀疑这里发生过火灾。阿部点点头。我敲了敲那还叫做门的东西,空荡荡的屋子里传来回音。阿部奇怪地看了看我,说:“不会有人的。”
刚要打电话,伊芙忽然听见有敲门声,便跑去开门。门外什么人也没有,斑驳的墙壁在昏黄的晚霞里像是一卷陈年的山水丹青。她看得出神,许久才回进屋子。打完了电话,伊芙就静静坐着等那人的回电,只有这时伊芙的心里才有一丝期盼和希望似的……
我推开门,大门应声而倒,扬起一片灰烬,刹那间整个屋子里就像充斥着一群狂舞的虱虫。四壁早已烤得墨黑,小窗被碳火烧没,要不是从墙上的千疮百孔和屋顶那个洞透进来的缕缕光线,简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就是在这里自焚的。我那个朋友,call机的原主人抛弃了她。”阿部面对此情此景不忍心说下去了。
“我已经和那个朋友彻底绝交了,尽管他也很痛苦,他们曾经多么深爱着的呀……”我默默看着这一片灰烬,想像着屋里原来的样子。
“就在这里自杀的吗?”
“不,里面还有一个房间。”越往里走越黑,“咳,一个可爱而固执的女孩。”阿部小声感慨着。
“咳,多么执着的女孩啊!”我说。
一进这间小卧室的门,就听脚下唏哩哗啦地响,吓了一跳。蹲下一看,原来是玻璃碎片。进了房间,依稀辨认出一张小床,一个写字台。看得出屋里原本有许多镜子,卧室的主人应是一位爱美的姑娘,可是现在全部碎了。写字台上,一盆花烧成了奇奇怪怪的叉子形状,还有……一个电话机!我疾步上前,阿部见我神色不对也跟了过来。“你怕鬼吗?”阿部用发抖的声音说:“听说,烧死鬼最怕再看见火,我点着我的打火机吧!”
“不,不。”我制止了他。阿部不解地把打火机收回口袋。
伊芙看见火光一闪,心怦怦狂跳起来,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晚的狂暴的大火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听见自己的皮肤呲呲地起泡,闻到头发烧焦发出死亡的气味。在那时,她是否后悔了?没有,伊芙想,那时的痛苦正好抵消了心中的创伤。那么,现在呢?现在后悔了吗?伊芙没有再想下去,她专心等那个电话……
电话已经烧融了一小半,以致内部的结构也露了出来,活像一具包裹了千年的木乃伊被刨出了一半。机子上贴着一张熏黑的纸条,6281××××!这时我的call机发疯似的狂叫起来,我吓得也狂叫起来,阿部用那张惊恐的脸也对着我大叫……后来,我问阿部他干嘛大叫,他说看见我当时恐怖的样子,就不由自主了。我一看回电,6281××××!我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不要过多想像什么。然后拎起了写字台上的电话,根本没有拨号音?
我看看手里的话筒,它正摆动着它的尾巴……一截烧断的电话线在空中一伸一缩的。
我和阿部狂奔出老远,才松出一口气来。“有附近的邻居说老是听到那房子里有电话铃响呢。”我们在河边趴了许久,终于恢复了一点元气。天色暗下来,只有夕阳的余孽还在苦苦挣扎。
“阿部,你先回家吧!我再坐会儿。”告别了阿部,我就近找了个电话亭,拨了6281××××。
“喂。”拨通了,我却不知道说什么。
“为什么这么久才打电话?”
“我到过那间烧过的屋子了。”我没有再说下去,我希望她能解释这一切。
“是吗?”她有点哀怨的口气,“希望你记得你说过的,精神胜过肉体,我会记得电话情圣的所有可爱的语录的。”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忽然她挂了电话。
这时两辆救火车从我身边开过。远远望去,那间屋子着火了!我赶到那里时,一切都结束了。人群纷纷散去,这破陋的房子哪里经得起又一场大火,早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时不时吐出一缕青烟。雷雨渐渐大起来,便连那丝青烟也被浇灭了。雨中,我在废墟上站了许久,心中的希望连带身体的温度也被这雨扑灭了,渐渐地冷下去。雨停了,这满地的焦土和灰烬散发出淡淡的碳香味。我仿佛听见脚下的废墟堆深处有铃声在响着,仿佛又听到她在调皮地一会儿叫我四眼哥哥,一会儿叫我大耳朵,一会儿又说她真想见识见识我的大耳朵,最好还能扯上一把。我毫无意识地湿淋淋地走了回来,只感觉到走过一条湿漉漉的小巷。小巷的路是石板铺成的,间隙间长了绒毛似的青苔,一滴不知哪里来的泪水落进去,一下就被它们吸干了。
穿着纯白色衣裙的伊芙与他擦肩而过,他并没有注意,只低着头。这次伊芙也没有后悔,甚至有点庆幸,可是她却哭了,再也忍不住了,当她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和那双他并没有骗她的大耳朵……
走到小巷的尽头,忽然,我想起一首小诗:
独自彷徨在悠长,
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位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惶。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前行,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又投出
叹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的一枝丁香。
到了废弃的篱墙,
走进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散了
甚至她的
叹息般的眼光,
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但是,我并没有回过身去再看小巷一眼,也没有再去那座屋子的旧址。因为,这过往的一切已经足够我回忆一辈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