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雪荣还在县里调研，接到刘万里秘书电话，要求立即赶到刘书记的办公室。雪荣临下县调研时就问了刘书记的秘书，最近几天市里有没有重大活动，有，她就推迟下县调研。没有，她就下县调研了。刘书记秘书回答得非常肯定，没有。怎么刚出市里没两天就又要立即赶回去呢？是秘书情报有误，还是刘书记突然袭击？雪荣问刘书记秘书是什么事，回答说不知道。
雪荣调研中途返回市里，直奔刘万里的办公室，气喘吁吁坐到刘万里面前，看到刘万里一脸严肃，特别是看到组织部吴部长坐在一旁，管机关干部的副部长坐在更远一点，手捧着一个大本子，随时做着记录状，雪荣的心一下就慌了。这阵势，雪荣熟悉，是人事变动谈话的阵势，雪荣知道肯定有什么重大人事变动，而且肯定与自己有关。
刘万里例行公事单刀直入说：“丁雪荣同志，你在市环保局工作已经七八年了，非常辛苦。这七八年来，全市环保工作迈上了新的台阶，市委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根据工作需要，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和你家人的要求，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调整你的工作，调你到市妇联任主席。”
雪荣一听就知道完了。妇联是个党群团体，清水衙门，做一点工作都要化缘求人。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妇联主席没有什么上升空间，环保局长似乎也不比妇联主席的上升空间更大，但是，环保局长手握实权，运作提拔手段丰富啊！开始，雪荣还非常平静，心里不愿意，脸上却还笑了笑，表达了自己不能胜任妇联工作：“刘书记，我一直在政府部门工作，不熟悉群团工作，我去妇联不合适吧。”
刘万里说：“领导干部要经过多岗位锻炼才能成熟，哪个岗位都不是自家的。你做妇联主席最合适的，你妈是德高望重的老主席，有着很好的工作基础。你工作作风硬朗，为人正派，事业心强，能当好环保局长，就一定能当好妇联主席。”
雪荣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市委如果不是从工作出发，而是只考虑保护我的身体，在对组织的关心表示感谢的同时，我想向刘书记汇报，我的身体非常好，完全能够胜任环保局长工作。”
刘万里有点不耐烦了：“丁局长，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可不能大意啊！当然，市委还尊重了你家人的意见。”
雪荣刚才听说家人的意见，肚子里鼓着气的，刘万里又拿家人意见说事，雪荣按捺不住激动起来：“我家人的意见？刘书记，你是说我妈妈和雪梅的意见吗？不，我不相信她们那么傻。她们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她们没经过我的同意，不应该背着我向组织提出这种要求。如果真是她们提出来的，我要找她们算账！哪能这样呢，这不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吗！”说着就从包里掏出手机，她真的想找妹妹算账，问问雪梅，谁授权给你向组织提出这个狗屁要求的。别人都帮着亲人谋求升迁，你倒好，扯着姐姐的后腿向下拽。居心何在？是嫌姐姐邪头不好分管吗？姐姐生病回来什么不听你的？这些话在家里好说，在外人面前不好说。但是，此时此刻，雪荣就想当着刘书记、吴部长的面冲着雪梅大发雷霆，让组织上听听，她雪荣想做事的决心。结果，雪梅的手机关机了，雪荣只好啪地关了自己的手机。
吴部长插话拉场：“丁局长，常委会定下的事情，你就别再多说什么了。这样对你不好。你有什么意见暂时保留，先去报到上班。”
雪荣把手机向包里一摔，眼睛瞪着吴部长说：“服从组织分配，我当然知道。但我想，我就是死刑犯给绑上刑场了，我也要死个明白呀！吴部长，你说是不是？”
吴部长对雪荣的胡搅蛮缠只能苦笑一声，不再做声。
刘万里看完手机上一个信息，突然抬头对雪荣说：“好了，就这样吧，明天到任。吴部长，明天上午送她上班去。”
吴部长答应了，安排副部长准备一下，于是两位部长站起来要走，但雪荣没走，他们就也在犹豫。
雪荣坐在刘万里对面的沙发上低头发呆，久久不说一句话。
刘万里招手让吴部长停一下，然后问：“丁主席，你还有什么要求？”
雪荣抬起泪眼说：“刘书记，你对我一直非常关心非常爱护，我一直铭记你的教导，努力工作，廉洁奉公，没给你添过一个麻烦，更没给你丢过脸。为了工作，我，家，家没了，孩子，孩子不沾我，身体，身体垮了。现在，你又把我推到妇联去坐冷板凳，我一点儿奔头没有了。这下我还怎么活呀！”
刘万里既好笑，又生气：“丁雪荣同志，做妇联主席又不是推上刑场，还有提拔的机会嘛，怎么就不能活了？”
雪荣哭出声来了：“反正，要是市委没个说法，我就不去做那个妇联主席。”
“你要什么说法？”刘万里火了。
雪荣委屈地说：“你自己知道。你对我说过的。”
“哼，我说过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你要什么说法！”刘万里砰砰砰拍着桌子，他记不得对雪荣承诺过什么，因为他向部下许下的政治承诺太多了。手里没有打狗棍，再没唤鸡米，他这个市委书记谁拿当人？刘万里几乎对每一个部下都要政治激励，经济刺激的，没想到雪荣居然把他放的屁当枪扛着了，简直是笑话。
雪荣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子，不再吭声。这些年她就靠着刘万里透露的朦朦胧胧的政治承诺活着的，不料，刘万里早忘掉了。雪荣怔在那里，委屈得真想一头撞死，头脑却一片空白，不说话，也不起来走人。
刘万里、吴部长都盯着雪荣在看，看着看着似乎发现哪里不对劲，于是，刘万里和吴部长又相互看着。他们的眼睛里都是问号，这女人怎么了？
此时的雪荣不是不想离开刘书记办公室，而是站不起来了。她手撑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但努力了几次却站不起来。站不起来，当然也就走不掉，雪荣最后一次努力失败以后，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雪荣由气别人转为气自己：“奶奶的，这腿怎么不听使唤了呢，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吴部长上前一步伸手去拉雪荣。
雪荣向吴部长摆手，泪眼朦胧看着刘万里说：“刘书记呀，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今天就死在这里算了！”腿一软，又跌倒在沙发上。
刘万里一听慌了，他知道雪荣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但没想到雪荣会像个无赖拒不执行市委的决定。自从刘万里从政以来，他还没见过如此刚强如此无理取闹的部下，雪荣以死威胁，刘万里真的慌了爪子，赶紧招手把吴部长令到身边，悄悄耳语说：“不要因调整干部弄出人命，考虑暂缓一下怎么样？”
吴部长点头同意。
雪荣清清楚听到他们的耳语了，但依然一脸愤怒。
刘万里同样愤怒，大声对雪荣说：“丁雪荣同志，你不要太激动。你不能这样情绪波动太大，否则真会要了你的命。这样吧，考虑到你个人的意见要求，可以把市委常委会决定暂缓执行。等你哪天想通了再说，好吗？”
按说，刘万里对雪荣的迁就不仅违背他一贯的作风，而且几乎放弃了组织原则，变得非常柔性化，非常人性化。在没有取得常委会授权情况下，只跟组织部长通了一下气，就决定暂缓执行常委会决定，荒唐！
要官不要命的雪荣并不领情，因为她非常清楚，暂缓并不是不执行，只是时机不够成熟。个人对抗组织决定，将面临多大的风险，雪荣更清楚。但是，当她逼得刘万里不得不让步时，她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浑身一下注入活力般地站了起来，背上挎包走出刘万里办公室。
雪荣谈过话先回到单位，又是老一套，掼上门，扔下包就哭。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哭得都凶，哭得环保局大楼瑟瑟发抖，浑身战栗，哭得窗外太阳加快脚步躲下了西山，哭得月亮迟迟没敢露脸。本来，雪荣会在天黑以后点亮办公室，让很远的人都能看到她可能又将在办公室里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的，但今天晚上，雪荣却害怕亮灯。坐在偌大一个办公室里，心却像一只老鼠躲进了一个黑洞，计较着失去环保局长职位的得失，盘算着未来自己的人生之路。不用多想，雪荣马上就把市委调整自己职务的决定归罪于雪梅和妈妈，而没有归罪于自己的身体。想起雪梅分管自己以来对自己不冷不热，想起在省人民医院里雪梅探讨除了当官还能做什么的话，雪荣突然发现，雪梅居然一步一步麻痹自己，并且落井下石，抓住自己得病的机会，一把把自己推下了坡。想到这儿，雪荣再也无法独饮孤独失落，决定找雪梅和妈妈算账去。
雪梅正在跟妈妈议论雪荣调整职务的事。雪梅告诉妈，昨晚市委常委会定下来了，姐姐去接你曾经主政的妇联主席，女承母业了。陆爱侠听了喜忧参半，喜的是妇联工作只要不没事找事就轻松自在，有利于雪荣的身体。忧的是雪荣千万别走自己的老路，想上台阶，眼睛熬出血来也别想跨出一步。雪梅劝妈妈，又患得患失了，生命和官到底哪个更重要呀！陆爱侠在矛盾中破涕为笑顺应了雪梅，当然是生命更重要喽。
砰，雪荣气势汹汹闯进来，吓得雪梅和陆爱侠几乎同时从客厅沙发上站了起来，看见雪荣怒目金刚似的站在门口，一句话没有，也不换鞋进屋，知道雪荣难以接受市委决定了。陆爱侠先打破僵局：“听说你调做妇联主席了，好啊！”
“好个屁！”雪荣野蛮打断妈妈的话，手指站在客厅里的妹妹：“我问你，雪梅，是你去找刘书记要调整我的职务的吧？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用心！你想干什么！”
雪梅懵了，但马上回答姐姐：“姐，你说我是什么意思？不错，我是去找刘书记谈了你的事情，但那是妈叫我去找刘书记的。姐，咱们不能把官当命一样霸占着，没命哪来的官！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做妇联主席，级别没降，上升空间没小，也就是油水少点，求你的人少了，自主的时间多了。这样对恢复身体哪点不好！”
雪荣冲妹妹吼道：“雪梅，我话撂在这。别跟我冠冕堂皇说那么多，不是我孬你，你从来没做过实权部门一把手，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当官，当然也就不知道权力的重要。你这样做不仅不能恢复我的健康，恰恰相反，正好把我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妇联主席，说话屁事不当，做事到处磕头，不累死我也气死我了。”
雪梅说：“力所能及能做多少做多少，姐，你不是过去身体好好的。”
陆爱侠也跟着说：“是啊，雪荣，别拿命开玩笑了。”
雪荣瞪大眼睛转向妈妈吼：“妈，我最瞧不起你什么都顺着雪梅。雪梅说她是好心好意，你也说是为我好。但是，我思前想后，我认为这是雪梅在蓄意报复我！”
雪梅受不了了：“姐，我报复你什么？我是你亲妹妹，我会不想着你好？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坏人！”
雪荣说：“你还是个好人呢！我没看出你一点好来。你说你能撮弄陈利民跟我离婚，你能背着爸妈去给王丽证婚，你哪件事做的对我好对丁家好了？不是我说你，你那个官就是一个废官，既不能给家里耀祖光宗，又不能给家里带来一点实惠，你当那个受罪的官还有什么意义。还整天口口声声说要有一个美满的人生，呸，你就是心理阴暗，看不得我好。妈妈，雪梅尽做这些吃里扒外的事情！”
陆爱侠寒着脸，硬着心说：“雪荣你别瞎挑拨，雪梅就是为家好、为你好才那么做的。你要是这样理解就错了。”
雪梅气得跑回自己卧室大哭。
失去对手的雪荣还站在门口滔滔不绝数落着，听众就是妈妈陆爱侠。陆爱侠心甘情愿充当孩子的出气筒，伸手拉大女儿进屋。雪荣甩掉妈妈拉扯，转脸出门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