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匆匆1
“他是个坏人……”
黑衣的少女坐在山的高处，任凭山风吹乱了头发。她呆呆的望着下面树林间的雾气缭绕，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早晨，日出日落，风起云涌。
木乙摇了摇头:“他是个好人。”
“不，他就是个坏人。”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烁。老树妖坐在了她身边:“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他做了什么，可我知道，如果不是他，你差点儿就回不来了。小燕子，你当时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啊，咱们做妖怪的都是好不容易才跨过那道坎儿的，你怎么就这么不珍惜呢？你知不知道拼尽全部妖力强化人形，别说根基会毁掉，严重点儿你连小命儿都不保啊！”
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不怕……”
木乙摇了摇头，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身后又有声音响了起来，粉嫩的小猪钻出草丛，看了她一眼，然后坐到了先前木乙坐的地方。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朵花来，小蹄子夹着递到她面前。她知道就是面前这头小猪救了自己，根基半毁，命悬一线，连木乙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从来只待在那片花田的他出现在面前，从老妖怪手里把她接了过去。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那片花田里，猪坐在不远处楞楞的看着怀里的一颗珠子。
“谢谢……”她接过了那朵开得正艳的小花。
“不谢。”猪淡淡开口，是一个很温柔的男子的声音。
一人一猪吹着山风，猪忽然道:“他应该是希望你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吧。”“他就是想丢下我……”“是吗……”“嗯！”她觉得眼中有什么东西又淌了出来，她轻咬了咬唇，她说:“不然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了？”
猪沉默了很久:“你喜欢他吗？”
“喜欢！”
“那就听他的话吧……”
好好活着。
……那天之后，燕子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那间木屋的墙角，被几块木板遮住了身形，地面和墙上上还有干涸变黑的血，但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他一定是被救走了……
一定是！
燕子拖着疼痛难忍的身躯，回到了王府，没有看到他，她又飞回老街，那座熟悉的小院儿……
挂满白绫。
过了很久，她从厅堂正中那方棺木上移开了目光。
这里也没看见他呢，他去哪儿了呢？
他去……她脚下猛的一滑，从梧桐树上摔了下去，屋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谢大娘脚步匆忙地走了出来，但是庭院中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她觉得胸口疼痛难忍，以至于连身上其他地方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燕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回南方的，就那么重复的拍打翅膀，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太阳升起又落下，炊烟袅袅又随风而散。她麻木地，麻木地前行，前行，直到看见那座熟悉的山，她觉得好累，累到再也不想动一下，于是就那么直直地掉了下去……
她是被一只红毛小狐狸邀功似的叼到老树妖面前的……
那头小猪将她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治好了她的伤。老妖怪说她运气好，经过这一劫非但根基还在，而且妖力也涨了一截儿，她试了试，能变成人，也终于会开口说话了，可是变成人给谁看呢？说给谁听呢？
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在凤凰山一待便待了五年，那一天她突然想起那天他说的要照顾好他……他和她的爹娘，犹豫了很久，她辞别了老树妖，飞往了北方。
记忆中熟悉的路，却再也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她飞去了王府，看见陆承运和王家老爷在下棋，谢老爹在一旁含笑而立，不时的和王家老爷说着什么。王府后院儿之中谢大娘和王老夫人有说有笑。
他们过得很好呢，她放心了。
她于是又飞到了京都。一路北上，沿途自然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四年前平川王的军队大败朝廷军队，数十万兵马直刺京都，将那位皇帝拽下了龙椅，逼其让位，陆承运继位称帝，封张远宁为相，那个看着老实巴交的家伙早早转投了平川王麾下，他确实有些手段，该贬的贬，该杀的杀，用了有三年的时间将前朝余孽清理了个干净，至于那位被软禁起来的陛下，据说占领皇宫的当天，世子殿下将一颗人头丢在了他面前，说下一个就是你……那颗人头是当年献计联盟的谋士。
前朝皇帝在第二年变成了先帝，对外称是病死，至于真相……
第三年，陆承运退位当上了太上皇，陆毅继位，日理万机又是解决前朝留下的麻烦事，又是想方设法的安抚收编当年的起义军，还好内有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外有深知民心的丞相大人。
珠帘琳琅，她听见身后有人进来，回过头，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愣在当场，按理说看到自己的寝宫内突然多出了一个陌生女子任谁都会慌乱，可是她没有，毕竟当初也是随着当今陛下上过战场的奇女子啊。
王诗雨在见到那个面朝着铜镜的黑衣少女的时候确实惊了一下，但随着她转过头，四目相对，她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只是多少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吧。
“你是……南归？”
看着少女眼中微微闪过的惊讶，那个女子笑了笑，柔声道:“我早知道你不是寻常燕子……就算变成了人形，但你的眼神还是没有变的。”
“你回来了，真好……”
她沉默了很久:“可是他回不来了，对吗？”
王诗雨眸光微微一暗，然后转过身，看着珠帘外那面墙上的旗帜，上面是一只燕子图腾，一只穿云破雾的燕子。她说:“你知道这个国家叫什么名字吗？”少女摇了摇头，王诗雨道:“毅取的名字，白羽。”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肩上的黑色羽织，表情茫然。女子哑然失笑:“燕有黑白羽，就算看不见，但还是在的，嗯……他说，白羽好听些。”
“……”
她正要开口说话，外面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五岁的孩童，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着娘，直到掀开珠帘才发现房中除了自己娘亲外还站着一个可疑的黑衣女人，顿时吓了一跳，想也没想便跳到了王诗雨身前把自家娘亲护在身后叫道:“呔，你是什么人！哎呀母后，你干嘛打我？”他揉着脑袋一脸委屈。
王诗雨瞪眼道:“没大没小，叫干娘。”
她愣了一下，小男孩儿也愣了一下，然后两眼放光地看向了那个可疑女子:“你是我干娘？”“……”她有些慌了神，那个女人浅浅一笑:“聪聪是他干爹，对吧小葱苗儿？”“嗯嗯，”他使劲儿点了下脑袋，然后跑到了少女面前，好奇的打量着她:“父皇和母后总是跟我说干爹是如何如何厉害，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你既然是我干娘，那你一定和干爹一样厉害吧？”
她伸出手，迟疑了一下，然后摸了摸他的脑袋:“嗯，很厉害哦。”两片羽毛飘落，落地在男孩儿惊讶的视线中变成了一只小燕子，对他叽叽叫了一声儿，然后穿过珠帘飞到了外面。男孩儿惊呼一声赶紧追了出去。
珠帘还在轻轻晃动，王诗雨无奈的看着他追着燕子远去的背影，道:“他叫陆聪，你叫他小葱苗儿就行，被他爹给宠坏了。”
她点了点头:“很好的一个孩子……”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和我们一起住吧，这皇宫太大，怪冷清的。”
她摇了摇头:“他不在的地方，哪里都不会温暖……我要走了，去南方。”
“是吗……”
妖气轻轻涌动，散去时黑衣少女已经不见了身影，燕子飞到了她肩上，她忽然道:“其实他一直喜欢你……”“什……”她转过头，燕子却已经消失，她默立良久。直到那个男孩又跑了进来:“娘，小燕子怎么不见了啊？咦，干娘也不见了。”
她笑了笑，牵着他的手走出门。
“她去南方过冬了……”
……有时候并不只是冬天才是冬天，心被冻结的时候，看太阳也会觉得它冰冷。燕子茫茫然不知归往何处，最终还是去到了南边那座山上。相比于其他地方，或许只有那儿才能稍微让她觉得有那么一丝丝“家”的感觉吧。
她一待便待了很久，看着秋天候鸟越过这座山到另一边过冬，春天又从山的那边飞回北方，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
哪里温暖往哪里飞，他的身边温暖所以停了下来……一停停了好多年。
在那座山上随便找了棵树筑了个巢，她总是睡觉。白天山里很安静，但到了晚上就变得热闹起来，那头银色的大狼总是带着一群小妖横行霸道，说什么凤凰山是他的地盘儿，要在这儿混的就得认他为老大，好在燕子只有短短数十年修为，远远达不到当他手下的资格，侥幸逃过一劫。
做为凤凰山资历最老的妖，木乙这种时候就肩负起了教育不良少年维护凤凰山和谐稳定的艰巨任务，每次那头叫做獠的大狼找上门儿来都会被狠狠修理一番，但是每次他被打得满地找牙时都会撂下一句狠话说什么总有一天我踩着你这根老木头告诉那头蠢猪，老子才是凤凰山妖王！
何其深重的执念啊，不过话说回来告诉猪黑齿他才是凤凰山妖王为什么要踩着老树妖呢？
撇开那头成天惹是生非的狼崽子，凤凰山平时还是很祥和的。和别的地方不同，山里的家伙从来不会下山去袭击附近的人，所以也从来不会有那些穿着奇怪衣服的家伙在附近转悠，燕子以前遇到过一次，那时她还跟在他身边，随军途中路过一处死了很多人的村子，一头眼睛赤红巨大无比的猛虎隐藏在黑暗中，似乎是想趁着休整的时候来个突然袭击，但是那个奇怪的人突然从天而降出现，手中一柄流光溢彩的剑，虽猛虎竭力反抗，但最终还是落败，被一剑刺穿了脑袋。争斗之处离扎营地不远，光华流转吸引了很多人，谢聪聪也被陆毅拉着占了最好的地方，她听见那话痨的家伙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道士道士……
老道士收了剑，随手一挥那猛虎的尸体便不见了踪影，他没有理会一群凡人的崇拜敬仰，刚要离开忽然心有所感往这边看了过来，目光扫过人群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谢聪聪下意识地把她捂紧了些……
那道士找了一圈无果，摇了摇头，在一群人艳羡的目光中御剑而去。
聪聪大魔王说，以后看到那种人就躲远一些，他们是神经病，会传染的那种……
……
在山里睡睡觉，逗逗那只据说是开了灵智但怎么看也不像有那回事的小狐狸，日子便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她也离开过几次，去看看爹娘以及自己那个干儿子……一切都挺好的，大富大贵坐拥天下，那小子跟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平时端着太子殿下的架子高高在上，一到熟悉的人面前就原形毕露粘人得很，幸好她每次都是偷偷看他，最多也就是变成燕子跳到他书房的窗台上，看着他被陆毅逼着看兵书学**王之道，又被王诗雨逼着读诗书，不背完不许吃饭，可怜至极……她挥挥翅膀，昏昏欲睡的少年于是看见面前的书本上蹦了一颗糖过来，红得诱人。
他顿时睡意全无，只欣喜地叫了一声儿:“干娘……”但是窗台上早已没了燕子的身影。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小狐狸都能勉强懂她说的话了，她又飞去了北方，白羽国已经不在了……那个叫陆聪的皇帝英明神武，比他老爹陆毅尤有过之，继位之后南征北战，数十年里横扫了北方诸国，终于在不久前改了国号，称大羽王朝，借千年前大玉之名，与南方离王朝分庭抗礼，志在天下。
你干爹要是知道你这么有本事会吓一跳的吧……她看着大雪中那个披着裘衣独自站在庭院中的男子，轻轻笑了笑，然后身形消失在风雪中。
又在凤凰山待了许久，久到山里的家伙都认为她是在凤凰山出生的了，她却告别了那满山的妖怪，离开了。
外面的世界不是很太平，战乱四起，她有些担心她和他的干儿子，到达大羽的新国都时，有那么一丝的恍惚，她似乎……在凤凰山待得有些久了。
皇位之上早已是另一个人了，轮廓间依旧有一些熟悉，年纪轻轻却给人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和孤傲，他挥兵南下，向南方的那个巨大王朝发起了冲锋，她看着他站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俯瞰天下图……比他老子还要狠。
但是，就算是赢了天下又如何呢？
终觉不过一座冰冷宫殿罢了啊。
要是你干爷爷在的话一定会好好教训你的……
她转身离开，然后在城外一座豪华庄园中找到了那个老人。他听到身旁动静，睁开了浑浊的双眼，只见一只燕子站在身侧的假山上，正静静的看着他。他的眼中渐渐明亮了起来，挥退了四周的侍卫，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干娘……”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些欣喜。
记住了眼神所以就不会忘了吗，真像他娘。
黑雾轻轻飘动，她还是如当年那般一袭黑衣黑裙，肩上黑色羽织。岁月没能在她脸上留下丁点儿痕迹，若是旁人见了把她当做是他孙女儿也不为过，但她其实是他干娘……
“小葱苗儿，好久不见了啊。”她浅浅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明明他现在已经是个垂垂老者，但在她眼里却仿佛还是当初那个孩童。妖怪寿命那么长，几十年于她，无异于多睡了几觉。
老人咧开已经没了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他说:“我一直想再见干娘你一面，父皇走了，母后也走了，但我知道你还在的。”
“我知道干娘你最疼我了。”
燕子知道他说的是过往在他被关起来背书时给他糖的事。老人说:“我后来找了很多的店，可就是没有那种味道。”她眯眼笑道:“那个啊，是你干爹最爱吃的哦，你干爹可爱吃糖了。”他的眼睛亮了亮:“真的吗？”
南归点了点头，拉过他干枯如老树皮的手，把一个纸包放到了他手上:“小葱苗儿，我要走了。”走了的意思就是不会再回来了吧。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她笑了笑:“嗯……”他目送着她变成一只燕子消失在远方，然后回到椅子上躺下，他将纸包放在胸前打开，里面全是清一色的红色糖果，他捻起一颗，放入了口中……还是当年的味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