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滴滴—嗒！
在时钟不知疲倦的运动中没有静止点，——什么东西我们能称作“现在的”呢？一秒刚诞生，第二秒便随之而来，把前者推进到未知的深渊……滴—嗒！你是幸福的。滴一嗒！痛苦的灼人的毒液又流进你的心房。如果你不想方设法用新的、充满活力的东西充实你生活的每一秒钟，这痛苦就可能成为你终生伴侣，伴随你度过生命的分分秒秒。苦难是诱人的，这是一种危险的特殊享受。有了它，我们通常便不再寻找别的、更崇高的做人的权利了。然而这种苦难，因为触目皆是而变得身价低廉，已不为人们所注目了。所以，苦难未必值得珍视，——应该用一些更独特、更可贵的东西来充实自己，——不是吗？苦难——是一种跌了价的黄金。不应该向任何人报怨生活：安慰的话语中很少包含着人们寻找的那种东西，生活只是在人们同妨害他们生活的东西斗争时，才会变得更丰富、更有趣味。在斗争中那些烦人的、枯燥的时间会在不知不觉中飞逝而去。
四
“滴一滴一嗒！”
人的生命短得可笑。怎样生活？一些人千方百计逃避生活，另外一些人把自己整个身心献给了它。前一种人在晚年时精神空虚，无所回忆；后一种人精神和回忆都是丰富的。两种人都要死去，如果他们不把自己的智慧、身心无私地献给生活，他们在世上都会一无所留……而当你们濒临死亡时，时钟将无情地计算你们弥留的时刻——滴嗒！就在同时，每秒钟又会有新人诞生。可你已经不在人世，除了你的躯体，你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在生活中留下，而这躯体也将腐烂发臭。机械呆板的造物者把你投胎世界，而后又把你拖离人间，如此而已，——难道你的尊严能不为此恼怒吗？假如你是骄矜的，因顺从时间的秘密使命而感到屈辱，那就在生活中加深对自己的认识吧！想一想你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一块制成的砖，静静躺在一座楼房内，后来变成了粉末，消逝不见了……做这样一块砖是乏味的，庸俗的，是不是？如果你有智慧和精神，如果你想体验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思想感受丰富的动荡时刻，就不要同这块砖一样吧！
五
滴滴一嗒！
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在这时钟无限的运动中你本身具有多大价值，——你会认识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并因而心情沉重。这种意识会使你觉得是受了侮辱！这种意识将唤起你的骄矜，你将对贬低你的生活产生敌意，并宣布同它斗争。以什么名义呢？当大自然剥夺了人类用四肢爬行的能力时，又给了他一根拐杖，这就是理想！从那时起他就无意识地、本能地追求美好的东西，天天向上。把这种追求变成自觉的吧，让人们懂得，只有在对美好事物的自觉追求中，才有真正的幸福。不要埋怨自己无能，什么也不要埋怨。你的诉苦给你带来的只能是精神贫乏的人们的怜悯和施舍。人们都是同样不幸的，但是最不幸的还是那些用不幸来美化自己的人。这些人比任何别人都更渴求对自己的赏识，可又偏偏最不值得别人青睐。向前、追求——这才是生活的目的。让整个生活都成为一种追求吧，届时生活中将出现一种高度美好的时刻。
六
“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这是老约伯（《圣经》中的人物）问上帝的话。现在已经没有这样勇敢的人了，他铭记自己是上帝的儿女、是按照上帝的模样创造出来的，敢于像老约伯那样质问上帝。现在的人们自视卑贱。他们并不怎样热爱生活，甚至不会热爱自己。然而却惧怕死亡，虽然人所共知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避免的东西总是合乎规律的。须知从人在地球上出现时起，死亡的过程便已开始，是该明白这一真理的时候了。意识到此生不虚，可以消除对死亡的恐惧；忠诚走过的生活道路，会给人一个安宁的结尾。滴一嗒……人死后只有他的事业留存下来，他的时刻同他的愿望一起中断了，而另一种时刻，对他生活作出评价的严峻时刻将接踵而至。
七
滴滴一嗒！
其实，在这矛盾错综、充斥着谎言和仇恨的世界上，一切都是非常简单的。如果人们能互相洞察内心和各有知己，那么一切就会变得更加简单。
独自一人总是渺小的，除非他是一位伟人。我们应当互相了解：因为我们思想要比我们说话明智、清晰得多。人要想在别人面前敞开心房，却痛感言辞贫乏，生活中很多伟大、重要的智慧都湮灭了，完全归咎于不能及时找到所需的表达形式。诞生了一种思想，极欲把它体现在语言之中，清晰有力的语言之中……然而竟找不到恰当的言辞。
更加关心思想吧！帮助它诞生吧！你们的这种劳动会得到酬报的。到处，在一切事物中都包含着思想——甚至在石头缝中也会发现它，只要你有这种愿望。只要人们想获得一切，就能获得一切；只要他们想成为生活的主宰，就可以成为主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生活的奴隶。只要有生活的愿望，骄傲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整个生活便会成为充分表现精神力量的时刻，创造令人惊叹的神圣的丰功伟绩的时刻——美妙的时刻，伟大的时刻。
八
滴一滴一嗒！
精神坚强的、勇敢的人们，——献身于真理、正义和美的人们万岁！我们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是高傲的，不求奖赏；我们看不到他们是如何欢乐地燃烧着自己的心。他们用耀眼的光辉照亮生活，使盲人看见了天日。应该让更多的盲人能看到天日，应该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们的生活是多么荒谬、不公正、不合理，对这种生活觉得可怕和厌恶。能主宰自己愿望的人万岁！全世界——都在他的心中，全世界的痛苦，全人类的苦难——都在他的心灵里。生活的罪恶和污浊，生活的谎言和残忍——是他的敌人；他把自己全部的时刻慷慨地献给斗争；他的生活充满着狂烈的欢乐，美妙的愤怒，高傲的不屈不挠精神……不吝惜自己——这是世界上最骄傲、最美的智慧。不吝惜自己的人万岁！只有两种生活方式：腐烂和燃烧。胆小鬼和贪婪之徒选择前者，勇敢和慷慨无私的人选择后者；每个热爱美的人都清楚，伟大寓于何处。
我们生活的时钟是空虚、乏味的时钟；不要吝惜自己，让我们用美丽的功勋来充实它吧，惟有如此我们才能感受到充满欢乐悸动、洋溢炽热豪情的美妙时刻！不吝惜自己的人万岁！
时间在其自身中什么也不是；它不是实在，不是实体，而人的思想、观念，书中的一个词，石头上的一道刻痕。
时间
L.伍里采维奇
我从母亲那儿学会如何工作，并憎恶懒惰。她常说：“时就是永恒……人们荒废时间就是荒废永恒。”她还常说：“在这界上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也许时间就是我们拥有的惟一美好东西；让我们别荒废它吧……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时间！然而，这个词语意味着什么？我们诞生，我们活着我们死去，并且认为这一切都是按时发生的，仿佛时间是某种大、崇高、宽广和深邃的东西；仿佛它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天体包容着一切发光的世界，包含着生命和死亡，而这个地球像是色的大海，无数的鱼在其中相聚相依，同泳同游。我们把已经过的一切叫做过去；把正在做的一切叫做现在；而我们将要或图去做的一切则称之为未来。而所有这一切都在我们身内，不我们身外。过去了的存贮在我们的记忆中，现在正吸引着我们注意力，而将要来的则包容在我们的希望和期待之中。
我们总是在期待着什么；我们的生命就是在期待中耗费了；我要说，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期待。我们认为某个时刻将会来，而且一定会到来，那时我们的期待将会实现。在某种情下，满足和实现我们的希望似乎依赖于时间，在另一些情况下我们坚定地相信并且确认，时间依赖于我们，而我们并不能使缩短或延长。
我们把时间分为时代、世纪、年代，并给这些虚构的划分上名字，把它们看做是某种真实的存在于它们自身之内并独立我们的意识之外的某种东西。我们相信我们真正量度了时间，实际上在我们的意识之外并不存在什么东西；在我们的书籍之也不存在什么东西，在书中我们写下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谬和我们的空虚的言词。时间在其自身中什么也不是；它不是在，不是实体，而是人的思想、观念，书中的一个词，石头上一道刻痕。
亲爱的死去的母亲，当你说：“时间就是永恒……人们荒时间就是荒废永恒。”或许你说出的是一个巨大的真理，或许的朴素的思想（并非自觉自愿）所要达到的不是哲学家，而是亲！一个人在他的民族中是个伟人，在上帝面前也是正直的，也许会这样祈祷：“教我们计算我们的日子吧，这样我们就有能使我们心灵专注于寻求智慧。”
我注意到天才和头脑简单的人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他们能够显示真理：前者通过理性的力量得到它，后者则通过他们心和爱。庸人并不是真正的那通向暮年深渊的大门敞开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死亡来临时刻——而他的失去对青春记忆的灵魂也就将无家可归，飘泊他乡。
瞬间
邦达列夫
她紧紧依偎着他，说道：
“天啊，青春消逝得有多快……我们可曾相爱还是从未有爱情，这一切怎么能忘记呢？从咱俩初次相见至今有多少年——是过了一小时，还是过了一辈子？”
灯熄了，窗外一片漆黑，大街上那低沉的嘈杂声正在渐渐平静下来。闹钟在柔和的夜色中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钟已弦，闹钟拨到了早晨6点半（这些他都知道），一切依然如故眼前的黑暗必将被明日的晨曦所代替，跟平日一样，起床、脸、做操、吃早饭、上班工作…突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脱离人的意识而日夜转的时间车轮停止了转动，他仿佛飘飘忽忽地离开了家门，滑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儿既无白昼，也无夜晚，更无光亮，一都毋须记忆。他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个失去躯体的影子，一个不见、摸不着的隐身人，没有身长和外形，没有过去和现在，有经历、欲望、夙愿、恐惧，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少年。
刹那间他的一生被浓缩了，结束了。
他不能追忆流逝的岁月、发生的往事、实现的愿望，不能溯青春、爱情、生儿育女以及体魄健壮带来的欢乐（过去的日突然烟消云散，无踪无影），他不能憧憬未来——一粒在浩瀚宇宙中孤零零的、注定要消失在黑的空间沙土是否也有同的感受呢？
然而，这毕竟不是一粒沙土的瞬间，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在他心衰力竭的刹那间的感觉。由于他领会到并且体验了老年孤寂向他启开大门时的痛苦，一股难以忍受的怜悯之情油然生，他怜悯自己，怜悯这个他深深爱恋的女人。他们朝夕相处分享人生的悲欢，没有她，他不可能设想自己将如何生活。他到，妻子一向沉着稳重，居然也叹息光阴似箭，看来失去的一不仅仅是与他一人有关。
他用冰冷的嘴唇亲吻了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晚安，亲的。”
他闭眼躺着，轻声地呼吸着，他感到可怕。那通向暮年深的大门敞开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死亡来临的时刻——而他的失对青春记忆的灵魂也就将无家可归，飘泊他乡西谚云“生命从四十岁开始”。我想从一九八一年起，病好后再好练习写字，练习走路。“生命从八十岁开始”努力和小朋友们一同前进！
生命从八十岁开始
冰心
亲爱的小朋友：
我每天在病榻上躺着，面对一幅极好看的画。这是一个满面笑容，穿着红兜肚，背上扛着一对大红桃的孩子，旁边写着“敬祝冰心同志八十大寿”，底下落款是“一九八年十月《儿童文学》敬祝”。
每天早晨醒来，在灿烂的阳光下看着它，使我快乐，使我鼓舞，但是“八十”这两个字，总不能使我相信我竟然已经八十岁了！
我病后有许多老朋友来信，又是安慰又是责难，说：“你以后千万不能再不服老了！”所以，我在复一位朋友的信里说：“孔子说他常觉得‘不知老之将至’，我是‘无知’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
这无知要感谢我的千千万万的小读者！自从我二十三岁起写《寄小读者》以来，断断续续地写了将近六十年。正是许多小读者们读《寄小读者》后的来信，这热情的回响，使我永远觉得年轻！
我在病中不但得到《中国少年报》编辑部的赠花，并给我拍了照，也得到许多慰问的信，因为这些信的祝福都使我相信我会很快康复起来。我的病是在得了“脑血栓”之后，又把右胯骨摔折。因此行动、写字都很困难。写这几百字几乎用了半个小时，但我希望在一九八一年我完全康复之后，再努力给小朋友们写些东西。西谚云“生命从四十岁开始”。我想从一九八一年起，病好后再好好练习写字，练习走路。“生命从八十岁开始”努力和小朋友们一同前进！
祝你们健康快乐
你们的热情的朋友冰心
一九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于北京医院。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
白杨礼赞
茅盾
白杨树实在不是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