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头！噢！她突然想起，背包的某个夹层里，应该还有一盒火柴。那是出发前宗一给她硬塞进去的，一只被密密地包裹在两层塑料袋里，又拿透明胶带紧紧缠了几圈，活像个乡下人腰间可笑的小包袱一样的火柴盒。本来他是给她放进五盒去的。我们配备的有喷火枪，要这玩意儿干吗？好歹一见水就不能用了；再说，听说那高原上划十根火柴还不一定有一根能着的呢。你是让我给抽烟的队员用吗？她嫌他这举动多余，一面朝外扔火柴盒，一面不无恶毒地挖苦。拿着吧，拿着吧，又不沉，增加不了什么负担，万一什么时候用得着呢。实在嫌多，那就放一盒进去好吗？他一面坚持着大方针，一面做着小妥协，最后，到底是让他塞了一盒进去。
她摸索着找出那盒火柴，甩了甩外面的水，递给医生。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希望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这样，咱们到这废墟里找找，如果运气好的话，找到一些牛粪干，如果运气再好一点的话，还能抓住一只不走运的旱獭，然后，吃烧烤，这样，咱们也许就还有救……看着医生接过火柴，她的想象力立刻像只疯狂的陀螺一般，嗖嗖转出了声。
你可真够细心的，把个火柴盒裹得这样，我还以为是给我个定时炸弹呢。医生凑近去仔细端详了一下手中的东西，不觉笑了一声。
难得的一点戏谑气氛，很快就被肆虐的寒风刮跑了。风改变了方向，直灌进帐篷来，医生的阻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朵拉觉得身上的衣服就像是再次被一层层剥落下去一样。就算没……没吃的，要能来……来上点儿辣……辣椒面儿，那也……也好啊。像是要加大抵抗力似的，她提高着声音。再来……来上一小……小口青……青稞酒就……就更……更好了。她继续慷慨地给自己加着餐。光这……这点儿配料不……不够，还得加……加上主料。听我给你做……做一道麻……麻辣牛……牛柳吧。医生有板有眼地讲解起炮制麻辣牛柳的方法。朵拉的牙齿慢慢放松下来，胃火却又渐渐旺了起来。
行……行了，别……别再说了。她打断医生，用力勒了勒腰间的皮带。早就是最后一个洞眼，再也不可能勒得更紧了。快……快给我几片安定吧，让我睡……睡上一……一天……一……一夜，这样总……总比看着我眼……眼睁睁饿……饿昏过去人……人道些。
想睡一……一天……一……一夜？你不希望自己被截……截肢吧？朵拉一下被吓住了。截肢！如果有什么词，比死亡两个字更可怕，那就是这两个字了。这个词也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腿脚可是很有一阵没有感知到了。她准备站起来活动一下。刚站起来一点，腰还不曾挺直，一阵强烈的刺麻感，像冲击波一般，由脚底轰然一下袭上大腿。她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医生身上。
医生扶她坐好，动手就去摘她的皮靴，脱掉她的袜子，拉开自己的外衣拉链，掀起内衣下摆，将她的脚揣进怀里。
他这一整套动作，可说是在眨眼之间不由分说完成的。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脚底就已经贴到他胸口上。
她听到医生的牙齿狠狠响了两下。她想要抽出脚来，但医生用力抓住她的脚踝，让她的脚根本动不了。她怕影响他那只受伤的胳膊，就不敢再动。过了一小会儿，一丝暖意从脚底生起，一点点增大，慢慢向上蔓延。渐渐的，她对自己的十个脚趾重新有了感知，弄清了它们的位置。
医生先用手指，再用手掌，一点点揉搓着她的脚趾，脚背，脚踝，小腿。她眼皮沉下去，整个人都在沉下去，沉进一个无比宁馨的世界。无论经受了怎样的饥饿，怎样的寒冷，单只为这一刻，她就觉得，一切的苦难，都值得遭受。
别睡着！医生在她脚心挠了一下，替她重新穿好袜子、靴子。
脚再度陷入湿寒，但比起刚才，已经好了太多，至少，离截肢又远了一程。
好了，该轮到你了。咱们是平等的，人要知恩图报，一报还一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可不是农夫暖热的蛇，就算是蛇也得是条美女蛇……脚部血液的通畅，让她的嘴上来了不少精神，她一面就去拽医生的靴子。呸，还美女蛇呢，拿出你那小镜子照照……
当然，她不可能像医生那样。在医生的脚和自己的胸口之间，她留下了最后那层内衣。
他的脚趾抵着她乳房底部边缘。她分明感到一阵微微的酥颤。前阵子帮着拖船，因为嫌胸罩带子总爱滑落，碍事，所以，她干脆把胸罩给摘了，从此再没戴过。
月亮移动了位置。月光明晃晃地投在她脸上，她的神情一定会在医生的眼里纤毫毕现。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头顶上什么地方。他的脚凉得如同一块冰砣。他的脚真的毫无知觉吗？
如同一只从洞穴中探出头来感知外部虚实的啮齿动物一般，她悄无声息地嘘了口气。
她学他的样，先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揉搓脚趾，再用手掌揉搓脚掌，脚踝。他的脚修长有型，就像他的手一样漂亮……中间的脚趾比其他脚趾要长，哪本书上说过，这样的人，性能力比一般人要强……刚刚镇静下来的心跳，又乱了节奏。她又瞟了眼医生。他目光仍旧停留在她头顶上方，仍旧镇静得如同外面那苍茫一团的夜。
月亮又移动了一点位置。月光明晃晃地照着她的脸，也照着他的脸。两道节奏不同的呼吸，在这不同寻常的无言里，一高一低，一起一落，应和着仓皇奔窜的风声。
好了好了，歇会儿吧，再搓下去我的脚就快成烤白薯了。冷不丁一句，逗得朵拉扑哧一笑，身子一晃，乳房重重地撞上了医生的脚！
就像一棵遭雷劈了的树，她纹丝不动地呆坐着，好似只等再来一丝丝风吹草动，就会訇然倒下，委地不起。
医生小心抽出脚，穿好鞋袜，挨过来，很轻很轻地搂住她的肩，就像是害怕动作太大了，她真的会訇然倒地一样。
风一阵阵吹进帐篷，吹上她的脸，吹入她的脖颈和衣领间的缝隙。肩膀上的手一点点加大了力量。风依然透心的寒，但她的身体却没有僵直，没有紧缩，而是慢慢放松下去，舒展开去。她靠在医生的臂弯里，身体松软得就像细雨浸润后的土地。
医生抓住她的一只手，放进怀里。
她听凭他支配着自己的手，听凭自己的手停留在他胸口。怦怦的跳动，有力地撞击着她的手心，让那每一根麻木的神经都重新苏醒，让那每一根麻木的指尖都重新恢复对最细微触觉的感知。不知不觉间，如同被一股难以抗拒的湾流裹挟、导引一般，她的手在他的胸、腰、背间恣意游走起来。温润细滑的皮肤，仿佛一层融化在手心的巧克力浆。她禁不住将另一只手也伸进他怀里。
她抓起他腰背上的肌肉，抓紧，放开，再抓紧，再放开。她的一些指甲陷进了他的皮肉，但是医生并没有吱一声。在这虚幻的夜里，虚幻的空间里，手中的肉体，让她实实在在地感到，生命，还如此鲜明，如此令人迷恋。
她抓住医生的一只手，放进自己腰间。冰凉的一激，她的身体非但没有弹开，反倒向他贴得更紧。他的手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一个岔路口，犹豫着该向何处去。片刻之后，冰凉消融，手开始一点点向着她的后背移去。
他的手加大了游走的力度，一遍遍揉搓起她的腰背。她酸痛得几乎要断成两截的脊背，逐渐变得温热，舒展。另一只手也伸了进来。他两手拢着她的腰背，上上下下不停地揉着，搓着，把热量一点点铺展开去。他的手始终谨慎地保持着合适的尺度，仅仅有那么一次，不小心滑到了她的乳房侧部，旋即弹了开去。
揉搓停止下来。他的手仍旧停留在她腰间，她的也同样留恋在他的身上，不肯抽去。
风高一声低一声号叫着，呜咽着，叹息着，推搡着医生的肩膀，扑打着朵拉的前额，拂动着他们的耳廓，把在这蕴涵无限可能的幽暗大地上的所见所闻，所疑所思，急切地倾诉给这两个萍水相逢的过客。
寒意窜进朵拉的脖颈，一路滑下脊梁。才生出的暖意又开始消退，因为暖意微醺而变得昏沉的眼睛，也在夜色中重新睁大，越睁越大。可是，她仍旧看不透这沉沉夜幕，看不到任何移动或不移动的物体，听不到任何除了风声之外的动静。
月亮依旧亮得可怖地悬在夜的底幕上，向四周泛出一圈阔如大河的灰青色光晕。老田他们到底在哪儿，在干什么？为什么始终连一颗信号弹都不发？而那些所谓的伙伴们，此刻又在什么地方，在干着什么？想着什么？他们怎么能够如此决然地将他俩忘记？
医生拢在朵拉腰间的手臂动了一下。她知道，他的眼睛，他的思绪，同样不能昏沉。
老田他啊，当初要是不让大伙留下，等他救了鬼子姜再返回来，凑齐了一寸不落地一起下漂，而是大伙该漂的漂，他也朝一个有明确标志的地方走，比方说，跟大伙约在鄂陵湖水文站，或者干脆约在玛多城桥头那儿聚齐了，那也就——不会有咱们现在——这种情形了吧？
声音很轻很轻，完全是压在嗓子眼里的，仿佛为自己竟然能有这种想法而备感惶惑，不安，担心哪怕发出一个字的声响，就会加重内心的负罪感。
其实，也怪我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能主事的，能代替他领队去救鬼子姜，否则的话……出了一点声的声音，显露着既无奈也分明的自责，仿佛要让这一声，压倒刚才那些无声的、带有不恭意味的谤言。
假如，人生能够在同一时刻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抉择，就如同一条鱼儿同时能向首尾两个方向游动，在同一时间看到两种不同的结局，那该多好……声音忽明忽灭，似有若无，像一朵摆动在已然变得薄乎其薄的冰层下面的河流中，虚虚实实变幻不定的鱼尾。
朵拉也不应答，仍旧近乎呆滞地大睁着眼。从肉体，到心神，她实在都很累很累了，那些找不到答案的疑问，她早在心里翻腾够了，她不想再徒劳地折磨自己了；而那些奢望能够同时拥有两种截然不同选择结果的念头，也根本不是她的头脑愿意花上比一朵疾风中一跳而熄的烛花还要短的时间，去费力思索的。
你啊，实在是太年轻了，简直是太——小了，好日子，还没来呢！这一声，深深的愧疚，明白，肯定，毫不虚幻，毋庸置疑。
一阵突如其来、撼心彻肺的感动，让朵拉的双臂一下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把全部的指甲都深深陷入医生背上的皮肉。
她的头垂在他肩上，她闭上了眼。
今夜，她不打算再睁眼了；今夜，这原野上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生命，是她想要看到和能够看到的了；今夜，她能抓住的，只有这个仅仅在将近两个月前跟自己还是陌路的男人，这个自以为强大却又无比脆弱的男人，这个一面把自己拖入绝境，一面又拯救自己的男人，这个让她不能恨只能爱的男人。在这片广袤无助的天地间，她和他，两粒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尘埃，只能相依偎，到幕终。
咱们俩，算是亲人吧？少顷，她用手轻轻抚着那些曾被自己的指甲陷入的肌肤，嘴唇贴着医生的脖颈，小声地、热烘烘地问。咱们俩，就是亲人啊！他嘴唇贴着她的耳廓，小声地、热烘烘地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