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来泼墨满吟笺，半是张颠半米颠。俗眼迷离浑不辨，嗤它持作画图看。
【满吟笺】
有心的人，再远也会记挂对方；无心的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一
每一个柳暗花明的拐角，必有嫣红的心事成灰。置之死地而后生，桃花落，满枝桠的绿更昭显生命的递进，事物的质变，没有花的舍身，哪换来果实之芳香？
我们以年少轻狂的岁月为代价，换取某一日心如止水，算不算沉甸甸的收获？还有多少明媚的心情可供我们挥霍？
美丽是一种很私人的东西，唯有懂得的人才可以看到。因此，它的近义词是孤独，是破碎。
评剧《花为媒》里的张五可有段台词，至今难忘，不时就会从脑海深处溢出来，回放一番：
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厌花骂花把花伤……好花哪怕人讲，经风经雨分外香。
这位可爱的张五可小姐是在以花喻人。各花入各眼，不喜欢牡丹的人，对着她的国色天香，依然感觉她乏味平常。而喜欢她的人，自然百般呵护了。
如果柳如是是一朵芬芳四溢的牡丹的话，钱谦益就是那个爱花护花的人。他把她这朵娇弱的牡丹移入芝兰室来供养。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柳如是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当然明白钱谦益的心思何在。花甲之年的风流教主并不安心闲居于乡野，他的政治野心，仍然在沸腾着。男人对仕途的热衷，犹如女人对衣服和化妆品的追捧，宁可饿肚子，亦不能不穿漂亮衣服。情场得意的钱谦益开始蠢蠢欲动回攻仕途。他不要离开政治的名利场。于是，他开始谄媚阮大铖，甚至动用了柳如是这个外交官。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光抓住他的胃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明白他的心思，做他的杠杆女人。柳如是的外交才能终于派上了用场。为报答钱谦益力排众议、以平妻之礼娶她入门之恩，她陪同钱谦益一起展开了外交攻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功夫不负有心人。崇祯皇帝在北京自杀后，留守南京的一帮旧明臣子不甘于一代天朝的覆灭，拥立崇祯皇帝的同胞弟弟在南京称帝，号称弘光皇帝。这年的七月，弘光皇帝招钱谦益赴南京，授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加太子太保，官居二品。
终于重拾旧梦，钱谦益的心情可想而知。男人的最佳境界，醇酒美人与仕途得意，他同时拥有了。他带着柳如是去南京上任，而将他的正房陈夫人和另两名小妾留于家中。可见，他对柳如是的器重。
天若有情，何其脉脉？此情此景，风剪寸寸柔肠，更与谁人说？
这段时光里，柳如是像在洗三温暖。她从一名被人鄙弃的妓女，嫁给一代风流教主为平妻，已是人生的一大跃进，此时，再被他堂而皇之带去上任，入驻尚书府，做尚书夫人，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还好，柳如是多年风尘交际的历练，已让她具备外柔内刚的内敛特质。她居于尚书府内，迎来送往，做得甚是得体。
穷在街前无人问，富在深山有客访。那些曾经鄙视她，掷她石块的文人雅士，此时也都上门恭贺。
文人的骨气，有时候，真的值得商榷与称量。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浩然之言出自他们之口，可当看到五斗米变成了五斗金的时候，那假装直着的腰杆，立马变成了变形金刚。什么不弯呀？你让我任意旋转都不成问题。
此时，柳如是的一位旧相识李待问出现了。他当年与云间三子关系相当密切，曾做过柳如是的书法老师。他喜欢柳如是，却一直在暗恋的程度上做原地踏步运动，不敢越雷池半步。直到两人分别之时，才将一块刻有“问郎”两个字的玉石赠予她留做纪念。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旧人相见，唏嘘难言。见到他，当然会想起同在南京为官的陈子龙。还好柳如是反应快，调整心态，同钱谦益一起热情待客。
宴席结束，送客的时候，柳如是却差婢女将那块刻有“问郎”两个字的玉石归还他了。
花开花落年复年，淡淡无痕。依旧是那温润如玉的女子，流光飞舞里，旧景已模糊，赏花的心情就不同了。
柳如是不愧冰雪聪明，她用此举来向钱谦益表明：红尘三千丈，从此手牵手，倾身倾心，再无二意！
陈子龙的学生后来在《虞山柳枝词》里写到：“尚书曳履上容台，燕喜南都绮席开。闪烁珠帘光不定，双鬟捧出问朗来。”并有注释：“斋姬尝与陇西君有旧约，以‘问郎’玉篆赠别。甲申南都，钱为大宗伯，一日宴客，陇西君在座，姬遣婢出问起居，以玉篆归之。”陇西君就是李待问。
握着玉的李待问，此时想必思想澎湃，感慨万千。暗恋也得看对象。以前你恋得，现在，你恋不得。因为她是尚书夫人，你只是小小的七品书舍人。感情，亦是分阶级的。
二
终究有些遗憾，留取记忆。张爱玲曾说过：生平有三大憾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得；三恨红楼未完。
柳如是的憾事，就是钱谦益在民族大义上的立场软弱。柳如是敬佩的女子不多，梁红玉就是其中之一。她嫁给钱谦益随他一起去南京上任，很大程度上，也是想效仿梁红玉，随他闯一番天地。南明弘光元年，也就是清顺治二年，清军大举南下，明朝军队溃不成军。清军很快杀到扬州城下，原兵部尚书史可法督师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城破，而英勇就义。清军入城后，大肆屠城，军民死伤数十万人，史称“扬州十日”。
钱谦益曾力求抗争，可未得到批准。如果他能获批准，柳如是肯定会像梁红玉那样，陪他一起笑傲沙场，做一对战地夫妻，就算以身殉国，也是生不伟大，但死得光荣吧。可是历史并没有给他们这样一个机会。清军攻到南京城下时，弘光皇帝和马士英、阮大铖等带着金银细软做了鸟兽散，逃命去了。钱谦益没有走，他和一帮大臣商讨过后，准备献城投降。
柳如是站在钱谦益的身边，目光如刺，看着他。这位东林党的领袖、风流教主，也算是一代枭雄了。此时，娇妻用这种眼神看他，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没有男人不想在女人面前充英雄的，钱谦益力排万难娶柳如是为妻，当然亦想在她心中做英雄。可是，此刻，他却做不成。
《牧斋遗事》中对柳如是劝钱谦益以死殉国未成，做了记录：“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认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沈池中，持之不得入。是时长洲沈明抡馆于尚书家，亲见其事，归说如此。”
柳如是见劝钱谦益自杀以保民族大节不成，就想自己跳入池水自杀，幸好被家人死死拉住。这件事有人在旁边看到，想必不是假的。
关键时刻，钱谦益的拒死，柳如是的誓死，孰更有气节一些，不言自明。因此，一些文人和史学家，终对出身卑微的柳如是改变了看法。男人的气节，女人的贞操，一向在男权社会里备受推崇。
南京沦陷，钱谦益和一帮大臣没有以死殉国，却打开城门迎接清兵进城，成了他人生中不可抹去的污点，也令柳如是倍感蒙羞。
但从另个角度来说，钱谦益没有选择死，而献城降清，不是没有道理的。扬州屠城十日，就是一个血的教训。民族气节，与南京城中黎民百姓的性命，孰轻孰重，也是不言自明的。
痛快地死，与苟且地生，我感觉，后者较重也较难一些。在擦肩的过程中留下遗憾，那些无法静止的疼，让花开荼蘼，瞬间转为苍老。
如果钱谦益仅是陷城降清这个情节的话，他的遗憾，或许不太重。在清兵南下中，陈子龙和李待问等柳如是的旧情、旧友们，纷纷因抗清而亡，柳如是不由得会将他们与钱谦益作一番比较，越发觉得他令她失望。
可令她失望的还不止这一件事情。
顺治二年八月，大清皇帝诏令南明降臣到北京授职。本来就是“做官控”的钱谦益一是不敢抗旨，再者是更抗拒不了乌纱帽的诱惑，欣然随同一些降臣进京接受清廷的笼络。钱仍希望柳如是一同前去，却遭到她的断然拒绝。
好一个铮铮铁骨的奇女子。如果说她跳池赴死殉国有点愚忠的话，这次拒绝北上享受荣华富贵，而留在南京，过清苦的日子，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气节。因为在钱家，她毕竟是个异类，一旦离开钱谦益的这柄保护伞，处境可想而知。但她还是选择留下了。
没有眼泪，只有平静的悲伤。不过这样也好，独自一个人，独自看风景，等待，西风独自凉。果然，在钱谦益赴京上任期间，他的儿子孙爱在其母的授意下，空穴来风地给父亲去信，说柳如是与人私通，欲置她于死地。还好，钱谦益从柳如是不凡的气节上，相信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马上回信斥骂儿子，为柳如是开脱。后来他辞官回到家中，还为此事不愿意见到儿子。
在最无助彷徨的时候，给我最颓靡的抚慰。柳如是对钱谦益的失望，又被他的知情知意给捂热了。
送给女人最好的礼物，就是爱。除了爱，还是狠狠地爱。拼却红颜写清秋，爱就爱个痛快。你肆意施展你的魅力，倾国倾城，攻城掠地，败了他的防线，俘虏了他的心扉，将他迷得晕头转向。有情不必终老，暗香浮动恰好。尽极绚丽，绽放美好，博得他的轻怜蜜爱，足矣。
三
兴来泼墨满吟笺，半是张颠半米颠。俗眼迷离浑不辨，嗤它持作画图看。
这首《题顾横波所写墨兰册叶十首》，是柳如是为顾媚的画所作的题诗。
顾媚，字眉生，又名顾眉，号横波。明末清初名妓、画家。江苏上元（今南京）人，秦淮八艳之一。后嫁龚鼎孳为妾，改姓徐，世人又称徐夫人。
据《板桥杂记》记载，顾横波“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顾媚通晓文史，工于诗画，所绘山水天然绣绝，尤其善于画兰花，她十七岁时所画的《兰花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中。十八岁时，她与李香君、王月等人一同参加了“兰社”。当时人因其画风可与马守真（即马湘兰，也是秦淮八艳之一，明末知名女画家，尤善画兰），而姿容更胜于马，推她为南曲第一（南曲，指的是卖艺不卖身的江南名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顾横波的个性与柳如是颇为相似。她个性豪爽不羁，有男儿风，当时人喜欢称她为“眉兄”，这与柳如是自称的“弟”很有几分相似。
她们两个更为相同的是，嫁的男人，都缺乏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气节。当年李自成攻破北京时，龚鼎孳降了，但又怕别人指指点点，就拉出小妾来垫背：“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
这龚鼎孳真够不要脸了，钱谦益对降清总还是抱着一丝愧疚的，而他却将屎盆子扣在小妾身上，然后腆着老脸到处说三道四为自己粉饰。
顾媚、柳如是和李香君，皆为侠骨柔肠的奇女子。三人所遇的男人，除了钱谦益还算及格外，龚鼎孳和侯方域的所作所为，令人不齿。顾横波和李香君这两个奇女子，岂是这种极品人渣男所能配得起的？
然，在男权社会里，女人再身长清骨，心有志气，却也只是男人的附属物。骨不存，皮毛焉能附？
怪不得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而男人全是泥捏的浊物。
“兴来泼墨满吟笺，半是张颠半米颠”，在顾横波所绘兰花册上，柳如是题诗，前两句就将“眉兄”的不俗表述得淋漓尽致。画兰，泼墨手法较常用。泼墨是中国画里写意中的一种技法，用水墨挥洒在生宣或绢上，笔势豪放，墨如泼出，酣畅淋漓。女子绘画，工笔较多。而顾媚却将泼墨运用自如，足可见其功底。因此柳如是才夸奖她“半是张颠半米颠”，张颠是唐朝以草书而见长的书法家，与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术，并称为“三绝”；“米颠”指的是宋朝的米芾，精工书画，行止违世脱俗，倜傥不羁，人称米颠。
“俗眼迷离浑不辨，嗤它持作画图看”，这两句，是柳如是的心声。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些凡夫俗子，只是将顾媚的画当作一幅普通的画来看，岂知，这是她不愿流于世俗洁身自爱的心声写照。
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柳如是与顾媚，一个用诗，一个用画，在表达自己的心声。虽国破山河破，可我们却不是那水性杨花，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之人。那些士大夫们，平时把民族大义、男人气节挂在嘴上来标榜，临阵倒戈的，却数不胜数。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柳如是不愿将顾媚所画的兰花“持作画图看”，是她们想于混浊的世道中，保留一份清醒与志气。
热闹犹如烟花，世事宛如尘烟，沉寂后，就冷静地回去。那几近弯腰极致的疼，也淡出了胸膛。
暮色四起的街上，拥挤的人群，往左是生活，往右是迷宫。我始终无法微笑。因为，最美的相遇里，总包藏着决裂的疼痛。那手持桃花伫立风中的人，终究在雨中凋零，消逝。空余尘香流年。这尘世的香，有禅意的美。满月的心事弯成弓，盛不下乱世的凄凉。
乱世红颜，独自芳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