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爸爸带我去午门上班,在五凤楼东边昏暗的大库房里,帮忙清理灰扑扑的文物。我的任务是擦去一些不重要东西上的积垢。库房不准生火取暖,黑抹布冻成硬疙瘩,水要从城楼下边端。爸爸跟同事小声讨论着,间或写下几行字。他有时拿大手绢折成三角形,把眼睛以下扎起来挡灰,透过蒙蒙尘雾,我觉得这打扮挺像大盗杰西,就是不够英俊,太文弱。中午我们在端门、阕左门、阕右门进进出出,让太阳暖暖身子。他时时讲些我兴趣不大的历史文物知识。这挺好,爸爸又在做事了,我不扫他兴,由他去说。
"这才是劳动呐!这才叫为人民服务喃。"
他边走边叨念着,说给我听,又像自语。
爸爸这一头扎进尘封的博物馆去,不知要干多少年?那十几二十本准备好好来写的小说,恐怕没指望了。在病中对着收音机独坐的时候,他写过许多诗,又随手毁掉。那不过是写呓语狂言吧?也说不定,那是他写作生命熄灭前最后几下爆燃,奇彩异焰瞬息消失,永不再现。
沈从文先前一直在做着的劳动,大概是没人能了解其中意义的。文学不是搞社会调查,每天大量地写时事新闻稿,也不是生物学家,要给每件事物去作解释。文学于生活的关系大抵是很微妙的,比方说:水是什么?沈从文在《抽象的抒情》里头说了他身体里流动的那一泓,不是两个氢一个氧合在一块的一种透明液体;思想是什么?翻动他的书,每页纸之间都有一个思想沉沉地翻过身去,难道要解释成"一种生物系统的气压变化"吗?人们总是操之过急地看待一个人手头上的工作,想对它的价值下评判,但他们有限的思维怎么能够追得上他已经触到未来的目光呢?他像一棵沧桑的树,思想的枝桠越是向着光明的天穹伸展,内心的根就越向黑暗的地下深深扎下去。
不过,就算不能再写作了,他仍然选择了人们不知道要到多少年以后才能对其用心恍然大悟的一项工作,兢兢业业地干。看来他已经认定了自己文人的身份,打定主意一辈子履行这个身份对世人应尽的责任。后来的文革,除了人情世故使他感到伤心难过之外,似乎已经不能再给他什么灭顶之灾,他一生追随着美,美放任他小猫扑自己的尾巴似的,编排着他一个人的悲欢,也在最后必要的时刻,拯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