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低气压的午后，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
今天的生意也不是很好，庭然早早的收了餐车，比平时早些回到了家。
正当庭然将餐车推到离家不远的车棚锁好之后，一个女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远远的站在那里，遥望着庭然。她们之间的距离虽然很远，但庭然还是一眼就识出了她。她的身影还是跟当年一样，模糊而又熟悉。
方采云有些激动的走了过来，她的步伐有些混乱，以至于几次差点绊倒。站在庭然的院子前，母女两个终于面对面的再度相望了。
她老了！这是庭然的第一个直觉。跟她脑海里十五年前的样子相比，老了很多。从近处看，她的额头、眼角长满了细细的皱纹，双眼也失去了当年的光华，面颊微微下垂，酒红色的染发剂却忽略掉了鬓边新长出的几根白发。
方采云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她有些忘情的，甚至是贪婪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竟然会长得这么漂亮，这么清丽。一时间，她有点不太敢相信，这就是十五年前她的庭然吗？那个被她牵着小手，走在雨里的小女儿。她看上去依然乖巧温柔，她的脸上依然写满了纯真跟善良。她长得很好，在没有她的情况下，这个孩子依然生活得很好，至少她眼前的一切告诉她，她的女儿——庭然在坚强而健康的生活着。
方采云伸出手，她颤抖着想抚摸一下庭然的脸颊。但庭然却很敏感的后退了一步，用一种非常陌生的语气对她说：
“你是哪位？到这里来找谁？”
方采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抽搐着放下了手：
“庭然，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妈妈呀！”
庭然冷冷的看着她，她的小脸像冰一样紧绷着：
“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记得我还有一个妈妈。”
江太太跟江尚德听到了说话声，从里面走了出来，江太太见庭然在跟一个陌生的女人说话，便好奇的过去询问：
“庭然，有什么事吗？我跟你伯伯刚进屋，见你没跟进来，以为车子不好停，这位是——找人的吗？”
方采云看了看他们，低着头，想隐藏自己红了的双眼。
“是的，她是来找人的，不过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人。”庭然说。
“庭然，”方采云抬头喊，“是妈妈对不起你，你恨我吧！骂我吧！只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这样就算我死了，也瞑目了。”
江太太一听，惊讶的望着方采云，她不知道这女人跟庭然竟然是这么“复杂”的关系。江尚德拉了拉太太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庭然，有什么话进屋说吧！站在这里总不太好，如果不方便，我们都回避就是了。”江尚德体贴的说。
“不用回避的，江伯伯。”她转向方采云，还是一幅很平静淡漠的表情，“进来吧，既然你一定要说，那今天就把话说清楚，事情也好有个了断。”
听着女儿的话，方采云的心如刀绞。跟着他们进了庭然的家，她四周看了看，这个小屋就是她女儿居住的地方，每一分每一寸都有她女儿的气息。
方采云试想了一百次、一千次她们母女重逢的场面，每次想得都是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真正见了面之后，她的心竟是如针扎的一样疼。以前她拿着庭然小时候的照片，想像着她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今天，终于见了面，她才体会到了真真切切的思念，这思念之痛，痛彻心肺，痛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跟庭然面对面的坐了下来，江尚德跟江太太坐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场面，他们觉得该回避一下，但把庭然一个人留下，又觉得不放心。
“现在，你说吧！”庭然开口了，她的语气是平静的，不带丝毫感情，“虽然我曾经为你设想了成千上万个借口。但是，现在，你来了，那么，你就可以亲自说出你的理由或是借口吧。”
“庭然，”方采云激动的喊，“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恨我。我可以想像得到你这些年来的心情，但你要相信，天下没有一个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这些年，虽然我不在你的身边，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牵挂着你。饭吃得饱不饱呢？觉睡得好不好呢？冬天棉衣够不够暖，夏天有没有人给你洗澡？你的生日谁会给你过？上学之后是谁给你买第一个书包？谁给你包新的书皮？女孩子的悄悄话都会跟谁说……”方采云说到这里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江家夫妇也听的有些动情。
“庭然，说这些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这十五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扔下你比用刀割我的肉还疼……”
“别说了！”庭然打断了她，虽然她的眼里也含满了泪水，但她的语气依然是冰冷的，“我不想听这些虚伪的话。我所遭受的孤独跟寂寞你根本想像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没有了家，没有了母爱。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吗？你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当你走了之后，我很听话的等你回来，因为你说过会回来的。所以，当我等了一夜之后，孤儿院的院长发现了我，要拉着我进去，但是我不肯。我大叫着：我不要跟你们去，我要在这里等妈妈来接我。可你始终没有来。在孤儿院里，饭是永远吃不饱的，由于当时的经费非常紧张，每个孩子只够勉强吃上三餐。一些大点的孩子总比我们小些的孩子吃的多，当我们吃到一半，饭跟菜已经被抢光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是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见你回来接我，就算家里再小再穷，我也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冬天的棉衣都是接受别人捐赠的，大的大，小的小，永远没有新衣服穿。夏天老师会让我们自己洗澡，热水不够的时候，我们就用冷水洗，虽然冰得发抖。我的生日从来不过，孤儿院的院长会在每个孩子生日那天，特别煮两个鸡蛋。上小学、初中、高中我都是接受了好心人的捐赠才可以读书。至于悄悄话，小时候，我唯一的悄悄话就是对着一个捐来的洋娃娃说：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我好想她！长大了，我渐渐知道这是件不可能的事了。我便坚强而乐观的生活着，我在心里面对自己说，虽然妈妈不要你了，但社会上、孤儿院里，却有那么多的好心人在爱护你、照顾你。你不孤独的，这个世上还是有爱的。所以，我不再抱怨，不再怨恨，我认命了。我要开心而认真的生活着，如果有一天，我能够遇到我的妈妈，我会把这翻话对她说，告诉她，没有她，我依然活得很好！”
庭然说完了。她的脸上一片潮湿，但是她的眼光却清澈如水，她环视着周围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潮湿的，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江南站到了门口处，痴痴的望着她。
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望着方采云：
“好了，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已经告诉你了。很简单，跟所有的孤儿一样。”
方采云听着女儿的述说，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庭然，原谅妈妈吧！妈妈知道你过得很苦、很累。但是，当年妈妈扔下你，真的是不得已呀！因为我年轻时犯下的一个错误，毁了我的一生，就连你也受到了连累。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从此使我声明狼籍，生活变得四面楚歌。过去的种种真的不堪回首，多说无益。直到遇见你爸爸，你爸爸是个真正的好人。当他知道我的过去之后并没有嫌弃我，从你出生开始，你爸爸就把你当成亲生……把你当成心肝宝贝来疼爱……”方采云的语气一下子变得虚弱起来，她的眼神游离不定，似乎不敢正视庭然，“你爸爸长年出海，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当时我也没有工作，靠着你爸爸寄回来的工资度日，但当时我们还有一个完全的家，我就能够支撑下去。”方采云擦干了泪水，继续说着，“可是，在你五岁那年，你爸爸被查出得了癌症，回来接受手术。你当时还小，这些事你根本记不得，家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氛，低气压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在花光了所有积蓄之后，你爸爸也丢下我们走了。这个时候，我觉得天彻底的塌了下来，我一个人孤伶伶的带着你，没有任何可帮助的人。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要生存下去有多难，当时我万念俱恢，几乎想到了死……后来，一个朋友介绍一个南方男人给我，是做纺织品生意的。因为她的老婆也死了，还带着两个孩子，虽然家境不错，但条件却是不找带孩子的。”她的神情有些不安起来，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当时的情况很特殊，我不可能在本市再找对象了。把你送到孤儿院虽然是万不得已，但也是唯一的办法。我想着以后再把你接出来就好了，谁知道，这一去就再没机会回来了。”
说着，方采云又流下泪来。
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了。好半天，庭然看着方采云点了点头：
“好了，我终于知道了真正的理由。我以前说过，如果再见到你，我会问你抛弃我的真正理由。到底会是什么万不得已的理由，会让你狠下心，丢掉自己的亲生女儿。今天，我总算知道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是因为你要改嫁，所以无法带上我！”
江南快速的走上去，轻轻挽住了她的肩，安慰的轻拍着。庭然求助似的抓住江南的手，面对着方采云，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这么不负责任？如果你并不想带我、养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庭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是王奶奶。她泪眼婆娑的站在那里，拄着拐杖，走到庭然的身边，她一把搂住这个让她心疼的女孩：
“咱们不哭，这种不负责任的妈妈不要也罢！庭然有奶奶疼就好了，奶奶会把全世界的爱都给你的。咱们不比别的孩子少什么，不哭啊！”
庭然抱着王奶奶哭得更厉害了，方采云激动的走上去，也想抱抱她，安慰安慰她：
“庭然，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的错……”
王奶奶一把推开她，厉声地说着：
“你知道都是你的错，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你的过失是你永远都无法弥补的。现在回来，只会让庭然伤心难过。你根本就不该出现，像你这种没有血性的人，就不配有孩子！”
方采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庭然，她缓缓的站起身子，突然间朝着庭然跟王奶奶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这一举动让全场的人都震惊了，她跪在地上，痛苦的说：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只是想让庭然知道，我这个当妈的并不是毫无人性，我的心也是肉长的。虽然当年我做得很过份，但骨肉分离，我也是会心疼，会悲痛的。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要你能相信我的话，相信我也是爱你的，我就满足了。”
庭然跑过去，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方采云，她受不了这样的场景。
“你快起来。你这样做，是故意让我为难吗？”
方采云跪在那里不起来，两个人又是泪又是汗的拉扯着。
“你别管我，这是我自找的。这位奶奶说得对，我还有什么脸面来见你？我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你面前？像我这样一个自私的母亲，真的连禽兽都不如……”
“你别说了，别说了，”庭然哭着打断了她，“我原谅你，原谅你就是了！”
“庭然！”所有人惊讶的喊着。
庭然扶着方采云站了起来，她抽泣地说：
“我决定，原谅你了。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想知道的答案也已经知道了。就算心里还是有不满，还是会有埋怨，但我想，我已经原谅你了。你虽然是个母亲，但你也是个凡人。一个平凡的女人，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你没有别的选择。像你说的，在我的记忆中，我真的没有爸爸，就算只有五年，也是只有你养育我的。所以，看在那五年的养育之恩上，我也原谅你了。”
听着这番话，方采云已经泣不成声了。周围的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江南在一旁感叹着：“我真的被感动了！庭然，你的胸襟让我折服！”
所有人都擦着眼泪，一段宿怨就这样结束了。虽然流了无数的眼泪，但换来的却是宽赎与海阔天空！
方采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庭然，妈妈会补偿你的。我会尽全力补偿你的，那个南方人去年心脏病突发去世留了些遗产给我。”她看了看这个小屋，对庭然说，“我会给你准备所有最好的东西，我会让你搬离这个简陋的地方。”
庭然摇摇头：
“你还没有明白，我虽然已经原谅了你，但并不意味着我会接受你的什么。我会继续住在这里，会跟爱我的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不会离开他们的。”她望了望王奶奶跟江南，眼里饱含无数蕴意。
王奶奶含笑的望着庭然，明白她所指的人都是谁。在送方采云出去的时候，庭然对她的感觉已经很坦然了，她微笑着对她挥手告别，当方采云提出会再次来看她时，她摇摇头：
“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就不必了。我现在的生活很好，而且也已经习惯了，我不想改变它。”
方采云无奈的叹口气，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里。她走后，王奶奶又安慰了一会儿庭然，稍晚些的时候，也回去休息了。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庭然跟江南了。像是有意安排好的，大家都悄无声息的走开了，只留下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
江南给庭然倒了杯牛奶，看着她喝下去之后，才微笑着说：
“今天你一定要多喝些东西，你不知道你又流了多少眼泪。再加上我妈的，王奶奶的，哇，我以为一定会发大水呢！”
庭然被他逗得一下子笑了出来。江南走过去，拥住了她，轻声说：
“你终于笑了！以后我不许你再这么哭了，哭得我心疼死了。只要一想到你以前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委屈，我整个心都揪起来了。”
“你别心疼了，现在不都过去了！我现在不知道多开心呢，有王奶奶疼我，有你爱我，还有你们全家都对我那么好，我真的感到很幸福了！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他点了点她的额头：
“真是小傻瓜，你这么好，怎么能让人不爱呢！”他拥紧了她，“我一定会努力的，努力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好起来，努力让我的家人像从前一样，过上富裕的日子。最重要的，就是努力让你幸福起来，我要让你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