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停当后,我给李建国打电话,我告诉他,都弄好了。他说,好,你吃白吉馍吗?我说,吃。然后他又问我吃几个,我想了想,体验了一下饥饿的程度,说,我还不是特饿,吃一个吧。不一会儿,李建国就敲响了门,我开门,接过了一个白吉馍。李建国给我买的白吉馍,是这样的:一张白色的饼子,里面夹着肉,吃起来有馒头的味道,也有肉的味道。李建国手里也有一个白吉馍,和我的一模一样。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吃得津津有味。我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也吃得津津有味。我觉得白吉馍真好吃。
我和李建国,每人吃一个白吉馍,几乎同时吃完。吃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塑料袋,揉一下,扔到废纸篓里。李建国说,放哪里了?我说,卧室里。然后他起身向卧室走去,他大叫了一声,我操,你真的搞出来了!我坐在小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我没必要动,我知道,此刻自己越不以为然,就显得越牛逼。李建国在卧室里喊,威力大吗,能行吗?我说,肯定行,没问题的,你应该相信我的。我突然又觉得饿了,我突然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个白吉馍。然后我对李建国说,我还想再吃一个白吉馍。李建国满脸兴奋地走出卧室,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我这就下楼去买。
李建国迈着大步出了门。他真的很兴奋,我从没见他这么兴奋过。我离开小椅子,躺到了沙发上,并且闭上了眼睛。我想睡,却睡不着。我都好几天没合眼了,应该好好睡一觉。耳鸣得厉害,好像有个人在我的耳朵里舞刀,刀划破空气的声音很尖锐,也很烦人。如果室内太安静,我就会耳鸣。我抓起茶几上的遥控,打开了电视。中央三套,早上八点多,正在演一个叫《乡村爱情》的电视剧。我以前看过一遍,说的是农村人搞对象的故事。我一直有些遗憾,因为这个电视剧里没有野合的情节。广阔的天地,新鲜的空气,他们怎么不去野合呢?永强和小萌野合,玉田和刘英野合,大国和香秀野合,主任和大脚野合……这样多好。
有人敲门,肯定是李建国,我都闻到了白吉馍的香味。开门,果然是他,但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是王志强。王志强系着一条脏兮兮的白围裙,脸上有很多笑容。笑容还算干净。我说,志强也来了。说着话,他们已经进来了。王志强笑呵呵地说,是李建国让我来的。李建国突然反手拍了下王志强的脑门,说,是我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我抢过李建国手里的白吉馍,一边吃一边说,王志强,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他说,卖白吉馍,你吃的白吉馍就是我做的。我说,原来李建国是买的你的白吉馍。王志强说,他不是买,是拿。李建国说,都是老朋友了,拿你两个白吉馍怎么了。我说,你的白吉馍挺好吃的。王志强说,我想看看那玩意儿。我假装没听见。其实我是有点生气,生李建国的气,这家伙的嘴一定对王志强说了我们的秘密。我能想象到李建国倾诉这件事情时候的兴奋的嘴脸。我指着电视说,他们怎么不去野合呢?王志强说,你看的是第一部,第二部里有赵本山,但好像也没有野合。
我躺在沙发上看没有野合的电视剧,李建国领着王志强进了卧室,他们在里面兴奋地大叫,我操,终于造出来了,这下要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李建国说,王志强,你要搞清楚,不是咱们,是我们,你只是个卖白吉馍的。王志强说,李建国,你不要瞧不起卖白吉馍的,我胆子可大着呢。李建国哈哈大笑,你胆子大?大个鸟,当初你听说我们造这东西,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王志强说,你放屁,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只是不相信你们能造出来。李建国说,你怎么就不想想,张墩墩是什么人,天下最牛逼的能工巧匠,什么造不出来。王志强沉默了一阵说,不得不说,你们确实牛逼。他来到客厅,对我说,算我一个吧,算我一个吧。
我把白吉馍吃完了,把塑料袋递给王志强,说,扔到废纸篓里。王志强很听话,乖乖地照办,他还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他再次说了一句,算我一个吧。我说,那就算你一个吧,反正你都知道了,当初你确实不够朋友,说什么打死也造不出来,说完你就没影了。王志强说,其实李建国天天能看到我,他看到我一次,就吃我一个白吉馍,他饭量不大,每次只吃一个,只有今天,他拿了俩,我一问,他就对我说你造出来了,我不相信,就过来看看,现在我信了,你确实造出来了,你太伟大了,张墩墩,你他妈的真是个伟大的人……
王志强还是老毛病,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我向他挥手,打断他的话,然后对他说,你去衣橱里把我的旅行包找出来。王志强愉快地说,好的,乐意效劳。我从沙发上爬起来,钻进卧室。下面我要描述一下我的卧室,这简直不像一个卧室,而像一个车间,角落里放着一张床,是我睡觉的地方,但我已经好几天没在上面睡过觉了。除了一张床,就是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满了黑乎乎的铁家伙,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如果没有这些朋友,我就不可能造出一杆枪。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终于造出了这杆枪。此刻我的身上还是满是铁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就像我喜欢女人身体的味道,两者都能让我兴奋起来。而对于李建国来说,能让他兴奋的起来的只有火药。他太喜欢打枪了,而我又太喜欢造枪了,可对于王志强来说呢,两者他都不喜欢,他亲近我们,亲近枪,是有目的的。他有个仇人,需要杀掉。
一个黑色的旅行袋,装下了我刚造好的枪。李建国提着,王志强也想提,但他的资格显然比不上李建国。这些天来,一直是李建国给我买吃买喝。而王志强呢,他却一直在大街上卖白吉馍,他一直不相信我们真的能造出一杆枪来。王志强说,看见咱们的枪,我就想到了我的仇人,这些年来,我差点忘了他。我说,现在还不能去杀你的仇人,咱们要去试试枪。
李建国提着黑色的旅行袋,走在最前面,王志强和我紧随其后。我们先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然后上了公交车,坐到中山路,再倒车。那辆车能把我们带到山里。山里有很多僻静的地方,适合试枪。应该没问题的,我对自己的手艺有十分的把握。但终归还要试一试的,我知道,李建国的手早就痒了。他以前是个射击运动员,他的工作就是打枪,他每天要打无数发子弹。李建国当年玩的是双管猎枪,政府培养他,是希望他能去奥运会上打枪,为国家挣个光什么的。谁也没想到,李建国更喜欢朝活物上开枪。他在城中村租的房子,那村子里的猫成了他的靶子。每到夜晚,李建国扛着偷拿回家的双管猎枪在村子里游走,墙头飘过猫的影子,他抬手一枪,那猫一声惨叫,尸体跌落墙下。据他所说,他从没开过空枪,弹无虚发。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村子里的猫几乎绝迹。
对于每夜响起的枪声,村民们还以为是鞭炮声呢。能有几个村民听过真正的枪声呢?但对于鞭炮声,他们并不稀奇。只是那些猫的死尸让他们迷惑不解,为什么每晚都要死几只猫呢?粗心大意的他们没有检查一下猫的尸体,直接把它们扔进了垃圾堆里。谁会注意一只死去的猫呢?也偶尔有村民碰到过抗枪游走的王志强,但他们没有看清那竟然是一杆枪,他们还以为那是一根木棍呢。再加上李建国生得虎背熊腰,往当街一站,犹如半截黑塔,而且总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所以很少有人敢拿正眼瞅他。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结束了李建国的猎猫生涯。
那天夜里,李建国和往常一样,抗枪游走。他看见胡同尽头的大街,那里有惨淡的灯光。突然,大街上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有人抢包了!紧接着,一条人影从胡同口掠过。李建国一时间热血沸腾,他几步就蹿到了街上。这时,抢包的那小子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只见李建国骑马蹲裆式站稳,不慌不忙地瞄准,当的一声,正打在那小子的屁股上。这是李建国第一次射人,而且还保持着百分百的命中率。他无比兴奋,大步上前,将贼子拿下。在这座城市里,有很多抢包的人,几乎每个女人都被抢过。但李建国却是第一次遇到,他一手拿着枪,一手抓着抢包人,招呼那女人快点过来。女人盯着李建国手中还在隐隐冒烟的猎枪,哪里敢靠近半步。李建国哈哈大笑,过来吧,我是帮你的。
女人说,你把我的包扔过来。李建国说,你这个女人,难道我比贼还要可怕吗?说完,他一扬手,女人的包飞了出去,正落在她的脚下。女人捡起包,匆忙地说了声谢谢,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可怜的抢包人在李建国手下挣扎着,屁股上还流着血。李建国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快逃命去吧。抢包人恶狠狠地回头看看他,说,你哪里来的枪?李建国说,你费什么话,快滚!
抢包人努力站起,扶着墙走了。李建国深深地吸了口气,这真是个不寻常的夜晚,连空气都这么迷人。李建国后来对我说,打一个人,比打十只猫还要过瘾,而且特别值得回忆,每次想起都妙不可言。他心满意足地抗枪回家,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就出事了。
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抢包人是有组织的,一个抢包人受了欺负,就会有千千万万个抢包人来报仇。就在第二天晚上,扛着枪的李建国被二十多个抢包人包围了,他们都拿着刀子。二十多把刀子对付一杆枪,就好像二十多只狼对付一只老虎。李建国有些紧张,他知道,自己兜里只有二十发子弹,而且在近身搏斗中,枪还不如一根棍子好使。李建国先发制人,抬手就是一枪,一个抢包人倒下了,其他的抢包人吓了一跳,后退了好几步。李建国利用这空当,推上了一发子弹。突然,抢包人中有人大喊一声,兄弟们,咱们一起上啊!所以他们一拥而上。乱刀向李建国砍来。李建国无奈之下,只好以枪为棍,握着枪管,挥舞起来。
在我所有的朋友中,李建国是最强壮的一个,他酷爱运动,将满身的肌肉练得跃然纸上。现在他在群贼中间挥舞双管猎枪,群贼竟然一时不能近身。时间一长,李建国的力气渐渐不支,舞枪的速度慢了下来。群贼一看机会来了,加紧了攻势,还有人抄起板砖,向李建国打来。李建国胸口中了一板砖,后背又挨了一刀,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他疼得哇哇大叫,但始终不屈不挠。又有一块板砖砸到了腿上,李建国终于倒下了。这时他听见有人喊,抢他的枪,这可是好家伙!李建国哪里容许自己的枪落到抢包人的手上,形势万分危急的时刻,他用尽全力,将枪摔在地上。那些抢包人只听见咔嚓一声,枪成了两截,大家都是爱枪之人,都很心疼,对李建国的怨恨又平添了几分。
那个鲜血淋漓的晚上,李建国身中二十多刀。几乎每个抢包人都在他身上划了一刀。请注意,抢包人根本没打算要李建国的命。好汉爱好汉,英雄惜英雄,可能是李建国的勇猛为他赢得了抢包人的尊重。他们在他身上留下了二十几个刀口,却没有一刀是致命的。完事后,抢包人还拨打112叫来了救护车。李建国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他的枪彻底坏了,已经不能修好。射击队开除了他,还差点叫来警察审问他。那些天,李建国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只有我和王志强陪在他身边。在病榻上,李建国忍着剧痛,开始画双管猎枪的结构图。他画了一个月的时间,等他画好了,他也出院了。他把图交给我,要我造一杆这样的枪出来。他说,你什么都别干了,造枪吧,我供你吃喝。
于是我就开始造枪了,其他什么都不干。其实,即使我不造枪,也是天天没事干。因为我上学的时候写过诗和小说,所以李建国和王志强就认为我是个作家,在他们眼中,我整天无所事事,其实是在为写作寻找灵感。到底是不是这样,只有我自己知道,反正我已经四年没写过东西了,更没有读过一本像样的书。直到我接下造枪的工作,我好像才找到生活的意义。真他妈的的充实啊,老子从来没这么充实过。眼看着一杆枪从无到有诞生在我的手中,我简直心花怒放了。
从小我就有做手工的天分。我曾经造过无数支弹弓,木头的、铁的、橡皮筋的、气门芯的、胶皮的……我简直是个弹弓专家。我和王志强毕业于军械学院,虽然我们学的科目和造枪八竿子打不着,但图书馆里无比丰富的枪械书籍让我大开了眼界。现在李建国让我造一杆枪,真是找对人了。用了两周的时间,我终于把枪造出来了。这期间,王志强混丢了工作,干起了卖白吉馍的生意,而李建国则当上了保安。现在他们两个坐在我的身边,就像我的两个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