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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1)

柳色初浓,余寒似水,纤雨如尘。一阵东风,縠纹微皱,碧波粼粼。

仙娥花月精神,奏凤管鸾箫斗新。万岁声中,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这首词,调寄《柳梢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单表北宋太祖开基,传至第八代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后主转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内殿看玩历代帝王图像,见李后主风神体态,有蝉脱秽浊,神游八极之表,再三赏叹。后来便梦见李后主投身入宫,遂诞生道君皇帝。少时封为端王,从小风流俊雅,无所不能。后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为天子。即位之后,海内义安,朝廷无事,道君皇帝颇留意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东北隅,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银岳,命宦官梁师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吴二浙三川两广珍异花木、瑰奇竹石以进,号曰“花石纲”。

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数载而始成。又号为万岁山。奇花美木,珍禽异兽,充满其中。飞楼杰观,雄伟环丽,不可胜言。内有玉华殿、保和殿、瑶林殿、大宁阁、天真阁、妙有阁、层峦阁、琳霄亭、赛凤垂云亭,说不尽许多景致。

时许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戬、梁师成纵步游赏。

时号“宣和六贼”。有诗为证:

琼瑶错落密成林,竹桧交加尔有阴。

恩许尘凡时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单说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轩,乃是官家第一个宠幸安妃娘娘妆阁,极是造得华丽。金铺屈曲,玉槛玲珑,映彻辉煌,心目俱夺。时侍臣蔡京等,赐宴至此,留题殿壁。有诗为证:

保和新殿雨秋辉,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宴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看安妃。

不说安妃娘娘宠冠六宫。单说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韩名玉翘,妙选入宫,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娇艳。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宠爱偏在一身,韩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月到瑶阶,愁莫听其风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鸳衾。既厌晓妆,渐融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有词为证: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断送佳人命。落花无定挽春心。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

渐渐香消玉减,柳颦花困,太医院诊脉,吃下药去,如水浇石一般。

忽一日,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戬前来,天语传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所进奉,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待得痊安,再许进宫未迟。仍着光禄寺每日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当下杨戬叩头领命,即着官身私身,搬运韩夫人宫中箱笼装奁,一应动用什物器皿。用暖舆抬了韩夫人,随身带得养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拥着,都到杨太尉府中。太尉先去对自己夫人说知,出厅迎接。便将一宅分为两院,收拾西园与韩夫人居住,门上用锁封着,只许太医及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门傍留一转桶,传递饮食、消息。正是: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将及两月,渐觉容颜如旧,饮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欢喜,排下酒席,一当起病,一当送行。当日酒至五巡,食供两套,太尉夫人开言道:“且喜得夫人贵体无事,万千之喜,旦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韩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得小可,再要在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应允。

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节次说及唐朝宣宗宫内,也是一个韩夫人,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无计奈何眉批:好说正是不成话,偶向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却得外面一个应试官人,名唤于佑,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却把韩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终。这里韩夫人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当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觉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依然病倒。这一场病,比前更加沉重。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史遇打头风。

太尉夫人早来候安,对韩夫人说道:“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且未要把入宫一节,记挂在心。”韩夫人谢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便近,不能报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说罢,一丝两气,好伤感人。太尉夫人甚不过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贵体无事。但说起来,吃药既不见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韩夫人说道:“氏儿入宫以来,每日愁绪萦丝,有甚心情,许下愿心?但今日病势如此,既然吃药无功,不知此处有何神圣,祈祷极灵,氏儿便对天许下愿心。若得平安无事,自当拜还。”太尉夫人说道:“告夫人得知,此间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应。夫人何不设了香案,亲口许下保安愿心?待得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赛神答礼,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韩夫人点头应允,侍儿们即取香案过来。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额,祷告道:“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业缘病症,寄居杨府。若得神灵庇护,保佑氏儿身躬康健,情愿绣下长幡二首,外加礼物,亲诣庙廷,顶礼酬谢。”当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韩夫人祷告一回,作别不提。

可霎作怪,自从许下愿心,韩夫人渐渐平安无事。将息至一月之后,端然好了。太尉夫妇不胜之喜,又设酒起病。

太尉夫人对韩夫人说道:“果然是神道有灵,胜如服药万倍。

却是不可昧心,负了所许之物。”韩夫人道:“氏儿怎敢负心?目下绣了长幡,还要屈夫人同去,了还心愿,未知夫人意下何如?”太尉夫人答道:“当得奉陪。”当日席散,韩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办赛神礼物,绣下四首长幡。自古道得好: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

凭你世间稀奇作怪的东西,有了钱,那一件做不出来?

不消几日,绣就长幡,用根竹竿又起,果然是光彩夺目。

选了吉日良时,打点信香礼物,官身私身,簇拥着两个夫人,先到北极佑圣真君庙中。庙官知是杨府钧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读疏文,挂起长幡。韩夫人叩齿礼拜,拜毕,左右两廊游遍。庙官献茶,夫人分付当道的赏了些银两,上了轿簇拥回来。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庙中,却惹出一段跷蹊作怪的事来。正是:

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前钓出是非来。

话休烦絮。当下一行人到得庙中,庙官接见,宣疏拈香礼毕,却好太尉夫人走过一壁厢。韩夫人向前,轻轻将指头挑起销金黄罗帐幔来,定睛一看。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时,吃那一惊不小!但见:

头裹金花幞头,身穿赭衣绣袍;腰系蓝田玉带,足登飞凤乌靴。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

但少一口气儿,说出话来。

当下韩夫人一见,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漏出一句俏语低声的话来:“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恰似尊神模样一般,也足称生平之愿。”说犹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过来,说道:“夫人,你却在此祷告甚么?”

韩夫人慌忙转口道:“氏儿并不曾说甚么。”太尉夫人再也不来盘问。游玩至晚,归家,各自安歇不题。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却说韩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乌云,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无言,心心念念,只是想着二郎神模样。蓦然计上心来,分付侍儿们端正香案,到花园中人静处,对天祷告:“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样,强煞似入宫之时,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说罢,不觉纷纷珠泪,滚下腮边。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

不道有这般巧事,韩夫人再三祷告已毕,正待收拾回房,只听得万花深处,一声响喨,见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

但见:

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阆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细看时,正比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来去。手执一张弹弓,又像张仙送子一般。韩夫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天神降临,未知是祸是福;喜的是神道欢容笑口,又见他说出话来。便向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启朱唇,露玉齿,告道:

“既蒙尊神下降,请到房中,容氏儿展敬。”当时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毕,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礼,今者小神偶然闲步碧落之间,听得夫人祷告至诚。小神知得夫人仙风道骨,原是瑶池一会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静,玉帝暂谪下尘寰,又向皇宫内苑,享尽人间富贵荣华。谪限满时,还归紫府,证果非凡。”韩夫人见说,欢喜无任,又拜祷道:“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宫。

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良人,一似尊神模样,偕老百年,也不辜负了春花秋月,说甚么富贵荣华!”二郎神微微笑道:“此亦何难?只恐夫人立志不坚,姻缘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说毕起身,跨上槛窗,一声响喨,神道去了。

韩夫人不见便罢,既然见了这般模样,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番来覆去,一片春心,按纳不住。自言自语,想一回,定一回:“适间尊神降临,四目相视,好不情长。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聪明正直为神,不比尘凡心性,是我错用心机了。”

又想一回道:“是适间尊神丰姿态度,语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难道见了氏儿这般容貌,全不动情?还是我一时见不到处,放了他去?算来还该着意温存,便是铁石人儿,也告得转。今番错过,未知何日重逢?”好生摆脱不下。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会。

及至天明,又睡着去了。直到傍午,方才起来。当日无情无绪,巴不到晚,又去设了香案,到花园中,祷告如前:

“若得再见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眉批:情痴。”说话之间,忽然一声响喨,夜来二郎神又立在面前。韩夫人喜不自胜,将一天愁闷,已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施礼,对景忘怀:“烦请尊神入房,氏儿别有衷情告诉。”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来,便携夫人手,共入兰房。夫人起居已毕,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道:“夫人分有仙骨,便坐不妨。”

夫人便斜身对二郎神坐下,即命侍儿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两盏,看看说出衷肠话来。道不得个:

春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

当下韩夫人解佩出湘妃之玉,开唇露汉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秽亵,暂息天上征轮,少叙人间恩爱。”二郎神欣然应允,携手上床,云雨绸缪。夫人倾身陪奉,忘其所以。盘桓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嘱付:“夫人保重,再来相看。”起身穿了衣服,执了弹弓,跨上槛窗,一声响喨,便无踪影。

韩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临,心下甚喜。只恐太尉夫妻催他入宫,只有五分病,装做七分病,间常不甚十分欢笑。每到晚来,精神炫耀,喜气生春。神道来时,三杯已过,上床云雨,至晓便去。非止一日。忽一日,天气稍凉,道君皇帝分散合宫秋衣。偶思韩夫人,就差内侍捧了旨意,敕赐罗衣一袭、玉带一围,到于杨太尉府中。韩夫人排了香案,谢恩礼毕,内侍便道:“且喜娘娘贵体无事。圣上思忆娘娘,故遣赐罗衣玉带,就问娘娘病势已痊,须早早进宫。”韩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烦内侍则个。氏儿病体,只去得五分。全赖内侍转奏,宽限进宫,实为恩便。”内侍应道:“这个有何妨碍。圣上那里,也不少娘娘一个人。入宫时,只说娘娘尚未全好,还须耐心保重便了。”韩夫人谢了,内侍作别不题。

到得晚间,二郎神到来,对韩夫人说道:“且喜圣上宠眷未衰,所赐罗衣玉带,便可借观。”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二郎神道:“小神坐观天下,立见四方,谅此区区小事,岂有不知之理?”夫人听说,更一发将出来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间宝物,不可独享。小神缺少围腰玉带,若是夫人肯舍施时,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儿一身,已属尊神,缘分非浅。若要玉带,但凭尊神将去。”二郎神谢了,上床欢会。未至五更起身,手执弹弓,拿了玉带,跨上槛窗,一声响喨,依然去了。却不道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韩夫人与太尉居止,虽是一宅分为两院,却因是内家内人,早晚愈加堤防。府堂深稳,料然无闲杂人辄敢擅入。但近日来,常见西园彻夜有火,唧唧哝哝,似有人声息。又见韩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踌蹰,便对自己夫人说道:“你见韩夫人有些破绽出来么?”太尉夫人说道:“我也有些疑影。只是府中门禁甚严,决无此事,所以坦然不疑。

今者太尉既如此说,有何难哉?且到晚间,着精细家人,从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晓,也不要错怪了人。”太尉便道:“言之有理。”当下便唤两个精细家人,分付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从门内进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墙外,待人静时,直扒去韩夫人卧房,看他动静,即来报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当,须要小心在意。”二人领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报。不消两个时辰,二人打看得韩夫人房内这般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将所见韩夫人“房内坐着一人说话饮酒,夫人口口声声称是尊神。小人也仔细想来,府中墙垣又高,防闲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飞不进。或者真个是神道,也未见得。”太尉听说,吃那一惊不小,叫道:“怪哉!

果然有这等事。你二人休得说谎,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答道:“小人并无半句虚谬。”太尉便道:“此事只许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领命去了。

太尉转身对夫人一一说知,“虽然如此,只是我眼见为真。我是晚须亲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样。”捱至次日晚间,太尉复唤过昨夜打探二人来,分付道:“你两人着一个同我过去,着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分付已毕,太尉便同一人过去,捏脚捏手,轻轻走到韩夫人窗前。

向窗眼内把眼一张,果然是房中坐着一尊神道,与二人说不差。便待声张起来,又恐难得脱身。只得忍气吞声,依旧过来,分付二人,休要与人胡说。转入房中,对夫人说个就里:

“此必是韩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马,便遇着邪神魍魉,在此淫污天眷,决不是凡人的勾当,便须请法官调治。

你须先去对韩夫人说出缘由,待我自去请法官便了。”

夫人领命,明早起身,到西园来。韩夫人接见,坐定。

茶汤已过,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对面论心,便道。“有一句话,要对夫人说知。夫人每夜房中,却是与何人说话,唧唧哝哝。有些风声,吹到我耳朵里。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须一一说知,不要隐瞒则个。”韩夫人听说,满面通红,便道:“氏儿夜间房中,并没有人说话。只氏儿与养娘们闲话消遣,却有甚人到来这里?”太尉夫人听说,便把太尉夜来所见模样,一一说过。韩夫人吓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惊,太尉已去请法官,到来作用,便见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间,务要陪个小心,休要害怕。”说罢,太尉夫人自去。韩夫人到捏着两把汗。

看看至晚,二郎神却早来了,但是他来时,那弹弓紧紧不离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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