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洛杉矶时，我住在离中国城很近的一间破房子里的地下室，房东是一位有好几个子女的节俭老华侨。放洗澡水需要将近三小时，要让水滴滴答答落进澡盆积累起来。地下室有一副闲置的旧床架可利用，不得已之下，穷困潦倒的我去了一个慈善团体的仓库，买下一个由回收的旧床垫翻新而成的廉价床垫。床垫太软，躺下去后自己似是镶嵌在了床垫中，没多久便睡得腰酸背痛，隔了段时日，某天又察觉床垫中的细钢丝也穿破了床垫伸了出来，还有其他细小零件散落。因了贫穷，唯有叹息继续忍耐。可惜这般情境也未能持续多久，一次突降暴雨，半夜醒来时惊觉地下室中水漫金山，我一声尖叫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生活用具，连床垫也不可避免地泡了水。那夜我再也克制不住，在这破烂不堪日日与昆虫相对的地下室中号啕大哭，委屈与屡受挑战的残缺的坚强令我落魄不已，几次落笔想写信同母亲哭诉自己承受不了，又数次未着几行就揉成一团丢掉。
但也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忍气吞声忍受了下来，亦是刹那间明白了当年父母上山下乡末期时逆来顺受的诸多无奈，其中几多辛酸唯有自己心中才明晰。时光在我们身上刻下深重的痕迹，再也抹不去了。每一代都会有隶属于各自挣脱不了的宿命，忍耐下来的适者却也都好好地活了下去。
而如今也依然常会回想起同母亲在一起的最后几年。陪母亲重回云南，伫立在父亲的坟前听母亲细说他们那一辈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的峥嵘岁月。云南飘起了细雨，四周环山寂静，暮色四合。留有母亲一张至美的相片，摄于我们游历法国期间。夕阳西下，艾菲尔铁塔下母亲微微回眸的侧脸，沉寂而清冷，背光，余晖将她侧脸的轮廓上镀上了一层精致的光辉。那一瞬间我品味到了她这一生究其美在了何方，明白了当年父亲赴汤蹈火的一往情深。却未曾料到这坚强女子平凡却又不平庸的一生竟凋谢得如此早。刚六十余岁的母亲被查出癌症晚期时倒只留下淡然，用她的话来说，经历过“文革”和丧亲之痛的人还能有什么打击是无法承受的。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仍然轻声同我诉谈往昔之事，轻握着我的手说：“亲人间何须刻意道珍重。但我此番离去后，你便是真的要珍重自己。生命是一场轮回，命运会让我们再次相遇。”尔后在寒冷的冬季，平静地在我怀中离世。
但为何无论做什么事，眼前依然会时不时浮现你的身影与话音。闭上双目便和你四目相见，是因为太过思念么？妈，你还记得我们在我小时候一起做面人的时光吗？现在再也没人陪我一起做面人了。上海已经完全沦为了一个恢弘的工地，处处可见施工，这座大都市的齿轮在飞速旋转，容不下我们温馨的过去，往昔街边做面人做糖人的手工艺人也早已销声匿迹，再也寻不到了。提着篮子卖一串串白兰花的老人也濒临绝迹，我们共同的记忆已然快被这座城市狠狠遗弃在脑后。我回了云南，迁回了父亲的坟，如今你们终又团聚在了一起。我也学会了做你包的那种独特口味的小馄饨，可无论尝试多少遍，却总是再也做不出当年你做的那种风味。
人死了，就只能活在别人的回忆里了。记忆就是最好的祭奠。
你说亲人间何须刻意道珍重。而如今我们散落在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却依旧彼此珍重着。
一腔寂寥的怀念致如今遥远的你。生命是一场轮回，命运会让我们再次相遇。
后记：
疲惫不堪地完成这篇文章，它所携带的感情便抽离了出去。写完后给闺蜜好友看，闺蜜忽然问了我一句：“现在你是以十七岁的年纪站在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角度揣摩她和她母亲的心态与人生感想，几十年后，当终有一天现实中的你也不可避免地真正站在这篇文章第一人称的位置时，那时的你将会是怎样的思想，又会如何写这样的纪念文，还是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一样什么都写不出来、什么都不写？”这的确是个好问题。我自己父母年龄比文中“我”的母亲小，但也经历过“文革”末期的一些事情，而我自己也即将留学美国。光阴荏苒，留给我们的时间或许还有很多，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真的很少了。我无法揣度多年以后自己的想法，就如同不知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会是怎样。却能确定父母始终是自己最重要的拥有，很难想象除却他们以外这个世间还有多少人能够安心信赖，能像他们一样始终站在我身后不离不弃地支持着我，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放晴娘
文/杨逸飞
宜兰的雨连绵不休地下着，我想象着天上的云朵受了阿爸的责骂抑或是阿嬷的数落，委屈地哭个不停。想到心情坏透了，就走进雨里，踩破一个又一个的水泡，低头看墙角的青苔。心里失望极了，轻唤着：“阿爸，阿爸……”天地都不曾回答。
阿嬷坐在檐下缝阿爸的一件汗衫，眼微微眯着，背有些佝偻。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问：“阿嬷，阿爸去哪儿？”
“讲是去基隆。”
“做什么？”
“你阿爸的事，我哪会知？”
基隆此刻应该也在落雨吧，屋檐下，阿爸应该也在来回踱步，不时望一望远方。在心里埋怨无休止的雨打乱了计划好的归期吧，他会不会在心里筹算下一个归期呢？我坐在阿嬷身边呆呆地想，用手抹一抹眼睛，手背就濡湿了一片。我抱住阿嬷，告诉她我想阿爸，却只听到她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父亲的时常外出缘于日本兵的到来，那些持枪列队的士兵进驻这里时，我隐约知道了台湾已被日本占领。那一天，阿爸将自己反锁在屋里，我端着饭菜给阿爸送去，站在门外，只听到屋内压抑而悲怆的哭声。我坚毅刚强的阿爸的哭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了挥之不去的伤痛。此后，阿爸的眉头总是紧锁着，有时候会回来得很晚，又常常会外出，一两天才回来。对于这些，阿嬷总是给予谅解和支持。只是我知道，阿嬷不等阿爸归来则不能入睡，我常常于半睡中听到阿嬷自叹自艾的鼻息。有一次深夜，我听到阿爸阿嬷在争执，阿爸以告解的口吻说远行是组织的安排，阿嬷则以哭腔劝其注意安全，莫让妻小担一段心肠。说完阿嬷就起身替阿爸收拾行李，阿爸掀起蚊帐，拨我的肩头，轻声唤我，我紧紧闭着眼，佯装熟睡。“伊困去了，叫伊做啥？”阿嬷说。紧接着，我便听到阿爸温和的笑声，他停止唤我，转身准备离去。就在我决定坐起，装出一脸惺忪喊出“阿爸”时，阿爸突然折回床前，弯下身轻轻吻我的脸。玻璃镜片在我的额头留下凉凉的感觉，我几乎要坐起，又怕被阿爸窥出我的小伎俩。待到阿爸走远，心里突然就很悲伤，竟有了诀别的感觉。
风挟着雨丝吹进我的衣领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阿嬷带着责备的语气让我去屋里加一件衣服。我快步跑进去，不小心辫子被钉在门上的钉子钩到，痛得我龇牙咧嘴，我把辫子解救下来，看到挂在钉子上的白色放晴娘一晃一晃的，诡异而奇怪的面容逐渐模糊。这是学校的日本老师手工课上教我们做的，因为阿嬷曾说过，只要天晴了，阿爸就会回来了。于是我便很用心的学会了，回到家里找来了白布和针线，缝出一个圆圆的脑袋与宽宽的裙子。缝好后，我用铅笔轻轻勾出两只弯弯的笑眯眯的眼睛，却又心血来潮给他勾出了一个微微下撇的嘴角。画好后才发现它的表情很诡异，便随意将它挂在了门上，不去管它。此时，我忙于去梳理我散了的辫子，就轻轻拨了一下它，让它持续晃动，然后转身进了屋。
阿爸走后，天就开始下雨，阿爸走了已有半月，雨也一直下了半月。我与阿嬷撑起黑伞来到稻田，积水淹到稻腰，细蒙蒙的稻花已经化了水。“唉，稻完了。”阿嬷叹气。回到家后，阿嬷便开始咳嗽，且一天比一天严重，我常常会在半夜被阿嬷的咳声惊醒。有一夜，我再次被阿嬷的咳声惊醒，于是下床倒了一杯热茶，看着阿嬷喝下，咳渐渐止住。我偎在阿嬷身边，阿嬷轻轻拍我的头，腕上的镯子一晃一晃地低舞，在昏暗的灯下泛着幽幽的光。我出神地盯着那只镯子，突然惊叫起来，细细的看那镯子上淡淡的字迹。岁月的磨蚀已使它有些模糊，但仍可依稀辨出那是两句诗。我轻声念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阿嬷含笑告诉我，那是她与阿爸结婚时，阿爸特地请人在这只镯子上錾下了这两句诗，送给了阿嬷。我想象着当初阿嬷戴上这只镯子时脸上幸福的表情，安静地睡着了。
阿爸懂得许多诗词。日本兵驻扎到这里时，我们学校就多了许多日本老师，后来学校就禁止我们再讲汉语了。阿爸知道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都会教我背一首古诗。我喜欢那些铿锵有力的句子，更喜欢父亲读它们时脸上微笑的表情。阿爸走后，我每天在心里重复那些诗句，就像阿爸在我身边一样。在学校里，老师每天都在讲要忠君爱国，要爱天皇爱日本，于是我们每天都要用拗口的日语将这些话念很多遍。每次我都偷偷地小声念着阿爸教我的那些诗句。有一次我念着阿爸最喜欢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心里充满着自豪与快意。我一遍一遍地念，当我转过头时，看到了同桌男生轻蔑而得意的表情。下课后，我被叫到了门口，怒气冲冲的日本老师不等我开口说话就给了我一巴掌，我努力使自己在轰轰的耳鸣中保持站立的姿势。我抬起头，看到日本人身后那男生扬扬得意的表情，心中就突然溢满了骄傲。我转过身，回到了教室，想到了阿爸，于是我就笑起来了。只是，当我回到家，看到阿嬷怜惜的眼神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下来了。
雨一直在下，村里的人便无法像天晴的时候可以聚在一起随意说笑，于是，村里便显得有些沉闷。当隔壁那个聒噪的女人扭着肥胖的身体来到我家时，我从她喜形于色的表情中得知村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果然，她来邀阿嬷同去看日本人杀人，并向阿嬷描绘那热闹的景象。阿嬷拗不过她，只得陪她一起去。我看见她学着日本人也穿着和服，不过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她用她家的花床单自己缝制的。我偷偷地走到她身后，悄悄的用脚踩住她的裙角，只听“嗤”的一声，那样一个被赋予了光荣使命的床单就裂开了。她扭过头恨恨地剜了我一眼，就慌忙跑回家去换衣服了。母亲轻声呵斥我的淘气，我吐了吐舌头，挽着阿嬷撑伞的胳膊向人群走去。果然就像那女人所说的，围观的人真多。
我放开挽着阿嬷的手，向前挤去，看到了一个跪着的人，旁边站着两个拿枪的日本大兵。我从人们的交谈中得知，原来这个人因为参加抗日活动而被抓到，现在要当众处死。我看着那个人，他头发散乱，仰着头，目光坚定。当那日本兵举起枪时，我连忙用手捂住眼睛，耳中是子弹穿过胸膛时，血肉撕裂的声音，然而随即便是欢呼声与鼓掌声。人群渐渐散去，我站在那里，想动却不能动，雨水将那男人的血冲散，流到我脚边。血腥一波又一波地刺着我的鼻，这新鲜的，男人的血，让我感到无比的绝望。我想到了阿爸，却又不敢继续往下想，我发疯似的跑回家，阿嬷坐在竹椅上，眼眶深陷。晚饭后，阿嬷焚起一炷香，走至神龛旁，郑重地将香插入香炉，退步跪下。我走过去，跪在阿嬷身旁，闭上眼，祈求神仙能保佑阿爸，睁开眼，却看到阿嬷脸上两条亮晶晶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