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提到,蒙太奇电影的手法是为了“讲述导演需要观众明白的事件”,从而对空间和时间进行大量的分割处理,镜头的剪辑和重组的目的是使观众不偏离导演的目的而使用的,但这么做必然会导致另一个后果,就是感性真实性被破坏。与之相反的长镜头是“纪录事件”,它“尊重感性的真实空间和时间”,要求“在一视同仁的空间同一性之中保存物体”。可以肯定的是,引导观众到一个你想要到达的地方,是需要艺术技巧的,但是能通过不加修饰的画面来显示含义也需要相当的能力。巴赞反对蒙太奇的最大原因,是认为导演成了指挥观众的向导,取消了影片的多义性。他说:“我们对导演进行指责恐怕不是由于他做了虚构,因为导演的艺术就在于虚构,而仅仅由于他已不能掌握虚构的分寸,成了虚构的受害者,因而难以在表现现实方面取得任何新的收获。”
当然纪实的手法并不是任何情况下都是万能无敌的,它尤其考验着导演的叙事能力。假如要想把故事演绎得真实自然却又不使人觉得乏味犯困,绝不是件容易的事。确实有些电影,睡一觉醒来还能接着看,并且不会有错过和遗漏的感觉,或是让人无法容忍剧情而停止观看。这都是因为没有把握好故事的节奏和叙事的方法导致的。再真实的手法,也要从观众所关注的事物或角度出发,这样才能引起他们观看的欲望,让观众产生共鸣和代入感,跟随着导演手中的镜头去感受那个影片中的世界。
我们可以这么理解,不管使用多么“纪实”的手法去拍摄电影,仍然会存在导演人为的痕迹,比如演员的选择、故事编排、对白台词、场景的选取等,这也就是巴赞所说的“艺术抽象对原物的侵蚀”,但是这种侵蚀毕竟有限,它向观众展现出一个完整的时空和事件以后,把更多的思考留给了观众,观众可以从这个完整的事件的不同角度和侧面试图去解读更多的含义。
我认为把爱森斯坦和巴赞这两本立场完全对立的著作介绍给广大读者们,是很好的选择,我们也试图用最真实最还原的“纪实”的方法向读者们展现这些重要经典著作,希望大家能有更多的好奇心去阅读这些作品。
弗朗索瓦·特吕弗是法国著名的导演,生于1932年,是法国新浪潮的领军人物,也是电影史上最重要的导演之一。他与巴赞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也是巴赞的忠实弟子,毫不过分地说,特吕弗甚至可以称巴赞为父亲。特吕弗原本是一个流落街头、风餐露宿的孤儿,还曾因为偷窃而被关进了少年犯的监狱,是巴赞把他从那里领了出来,并抚养他长大成人。可以说,巴赞的电影理论深深地影响了特吕弗。特吕弗从青年时代开始就对电影产生了极浓的兴趣,他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四百击》,使他获得1959年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大奖,以及纽约影评人奖年度最佳外语片等一系列荣誉,该片充分地反映了巴赞的电影理论实践成果。
《四百击》是一部关于青少年问题的半自传作品。《四百击》,英语译文是《The 400 Blows》,法文是《LES QUATRE CENTS COUPS》,“四百击”在法语中是一个固定的短语,其意思就是把不听话的孩子打上400下,以便他能变成好孩子。在我们中国也有跟这一样的教育方式,以前的私塾学堂里,都有戒尺,这就是老师用来体罚不听话的学生的工具,两千多年来,“黄荆棍下出好人”是作为中国传统教育而存在的。了解了这个基本信息再去看影片,相信对影片的感慨社会不公和伤感的情绪都会感同身受。
这部影片以特吕弗自身的童年经历为原型,小主人公安东尼·达尼是一个调皮的男孩子,影片主要以发生在安东尼身上的日常生活琐事为线索而展开。影片是在安东尼所就读的学校开始的。这天,安东尼在学校考试,考试过程中,班上淘气的男同学们相互传阅着一张美女的图片,刚好传到安东尼手上时,就被老师发现了,老师非常生气,让他到教室的墙角罚站。考试结束了,大家都离开教室到外面去活动,安东尼也想跟着走出去,却被老师拦下了,让他继续罚站,不服气的安东尼在教室的墙上写下了辱骂老师的话。影片叙述这段小学生们在学校很常见的场面就大约用了7分钟,而且基本上使用的都是长镜头。这就是巴赞的“长镜头理论”。长镜头理论是指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中,对人物运动或电影场面进行连续不间断的拍摄,以保持运动着的画面的完整性。实际操作时其实就是对着某一人物或场景长时间地跟踪拍摄,不进行镜头的剪辑或切换。在这部影片中,随处可见这种长镜头的运用。
比如男孩子们在考试中传递美女图片时,摄影机的镜头就跟随着图片的传递而移动着,从一个孩子的手中传到另一个孩子的手中。拍摄时使用中景来取景,为的是可以在长镜头拍摄的过程中,看到比较完整的教室的场景,以及周围其他男孩子的动作、表情等;有时又将镜头拉得更远,可以看到男孩子们在下面做小动作时,老师在讲台上的表现。
还有一个例子是在教室外面的操场上,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休息、聊天,摄影机镜头好像也漫无目的地在孩子们之间缓慢地移动,突然这个时候,出现了争吵推嚷的声音,这个长镜头这时还没结束,并没有像蒙太奇手法一样,中断、剪辑、切换到发出争吵声的地方,而是快速地往旁边一摇,来了一个摇镜头,找到争吵着的孩子们,继续拍摄。整个过程就好像观众们以第一人称,以自己的眼睛在观看眼前的一切一样,给人一种特别真实、质朴的感觉。相信观众们看到这里,心里会产生强烈的赞同感:“我小时候在学校时也是一样的,班里的男生也是这样的调皮,老师也是一样的被他们气得暴跳如雷,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这种不经过缜密思考,单凭视觉第一印象所产生的真实感情,正是巴赞所主张的电影本体论,也就是他认为的电影作品和摄影作品一样,不应该过多地受到人为的干预。
同年,有好几位导演拍摄的影片掀起一股强大的浪潮,有里维特拍摄的《巴黎属于我们》、戈达尔拍摄的《精疲力尽》、夏布罗尔拍摄的《表兄弟》和特吕弗的这部《四百击》,被新闻记者们称之为“新浪潮”。
当时的电影评论给予特吕弗这部《四百击》以很高的评价:“干净、简洁、清晰,我们被这部电影重重包围,深深打动。”“特吕弗在拍摄一种生活,一种真实的、没有任何修饰的生活。”“《四百击》正是以安东尼的成长中琐碎的细节表露那个时代青少年的内心世界。”“《四百击》平直的叙述方式中蕴藏着一种博大的张力。”
从当时的电影评论我们可以得知,新浪潮电影有着它独树一帜的标志。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表现在“真实”、“没有修饰”上。新浪潮的导演们对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罗西里尼是非常推崇的,他们认为新现实主义追求的生活性和真实性非常符合他们的电影美学,因此,实景拍摄、运动幅度更大的长镜头,演员们朴实的、不加修饰的表演风格便应运而生。通常情况下,新浪潮电影的摄影机运动幅度比以往任何时候的电影来得更大,经常用横移或推拉镜头,在一个场景中随着人物或人物关系而运动,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深入地介绍过了。除此之外,制作成本较低的实景拍摄特别需要容易携带的设备。于是,专门用来拍摄纪录片的手持摄影机被广泛地使用,这也被看作是最能完美地体现新浪潮场面调度上的“写实”精神。《四百击》中,摄影机不单跟着小主人公在他所住的拥挤公寓中游动,也跟着他登上摩天轮。新浪潮电影充分享受到这种手提摄影机所提供的自由。现代还出现了很多小成本制作的电影,就是一个摄影师拿着便携式的摄像机,跟着演员拍摄,演员走他也走,演员跑他也跑,以至于镜头随着走路或跑动不断晃动成为了这一类小电影的一个标志。
新浪潮电影对后来的众多导演也有着深而广的影响。1995年由瑞典导演伯·威德伯格执导的影片《教室别恋》,就有很明显的受到《四百击》影响的痕迹。《教室别恋》的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描写了十五岁的中学生和他三十七岁的女教师维奥拉之间发生的一段师生恋情。影片在描写学生在学校中的表现时,运用了和《四百击》几乎一样的手法:女老师在讲台上面讲课的时候,同样是一群调皮捣蛋的男生,一个接着一个传递着手上的东西,只不过这次,他们传的不是美女图片,而是一张写满了青春期的迷惑的纸条。而又恰巧,传到主人公的手上时,就被女老师发现了。在这一部分的镜头使用上,导演同样也使用了中远景取景的长镜头。
导演伯·威德伯格是新瑞典电影创始者之一,而新瑞典电影受到新浪潮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新瑞典电影学派的创作特点是真实地描写生活中的冲突,进行社会分析,力求在复杂的相互关系中探究个人和社会的生活。为了使作品接近实际生活,在影片里也和新浪潮电影一样,广泛地运用了纪录片的手法。
这里再给读者们推荐一部由伊朗导演马吉德·马吉迪执导的影片《天堂的孩子》。虽然马吉德不属于新浪潮电影这一派别,但是他的影片风格也是质朴、真实的典范。影片讲述了两个生在窘迫艰难的平民家庭的兄妹,因为哥哥不小心把妹妹的鞋子弄丢了,为了不让父母知晓,兄妹二人只能交替着穿同一双鞋子去上学。影片的剧情非常的简单,拍摄的技术和手法也非常平实,多是使用纪实的长镜头,节奏缓慢,描述的情节也很琐碎。
在影片中,对兄妹俩互换鞋子的场面就有多次的描写,镜头一直追随着哥哥从家里奔跑出来,跑到桥底下,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妹妹放学回来的方向,神情焦急,因为如果妹妹回来得晚,那么他上学就有迟到的可能,因为迟到,他已不止一次被老师责骂了。很快,妹妹从远处跑了过来,哥哥快步迎上去,着急得没等妹妹把脱下的鞋子摆好就穿了进去,然后踉跄地向学校飞奔而去。长镜头在这里的运用,把演员们的所有动作、表情都清楚地展现出来,观众在这时会有很强的代入感,好像这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一样,我在看到这一段时就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快点呀,快跑呀……”就是这样的近似粗糙的影像,却使整部影片充满着温情和期待,兄妹间的那种亲情,在小演员们纯真的毫无技巧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间流露出来。这正是“真实”的电影与众不同的魅力所在。
原文选读
作者简介
书稿主要内容
书稿内容解读
知识链接
柏拉图的洞穴:
在本书中,桑塔格引用的是柏拉图提出的著名的洞穴理论。在《理想国》第七卷,柏拉图作了一个著名的比喻:接下来让我们把受过教育的人与没受过教育的人的本质比作下述情形。让我们想象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长长通道通向外面,可让和洞穴一样宽的一路亮光照进来。有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着洞穴后壁。……请设想一下,如果他们被解除禁锢,矫正迷误,你认为这时他们会怎样呢?……如果有人告诉他,说他过去惯常看到的全然是虚假,如今他由于被扭向了比较真实的器物,比较地接近了实在,所见比较真实了,你认为他听了这些话会说些什么呢?如果再有人把墙头上过去的第一器物指给他看,并且逼他说出那是些什么,你不认为,这时他会不知说什么是好,并且认为他过去所看到的阴影比现在所看到的实物更真实吗?桑塔格说:“人类冥顽不灵地流连在柏拉图的洞穴之中,仍然依其亘古不变的习惯沉浸在纯粹的理念映象之中沾沾自喜。”她用意在于说明,摄影技术使得人们脱离他们原来的思维模式,使人们的眼睛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不再是那些被绑着手脚,被禁锢在洞穴中的可悲的人。
知识链接
普利策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