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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林成宝回了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奶奶的那张床。

那张床突然空了,上面铺着新换的床单,新鲜而凛冽的颜色。

奶奶用过的被子和床单都已经随她一起火化了。她瘫痪的身体留在屋子里的气味却还在,一团一团聚集在这个屋子的角落里,它们聚成人形看着她,就像奶奶一样看着她。一不小心,它们就会擦着她的皮肤过去,把奶奶肉体上那些发酵的燥热和腐烂留在她的皮肤上。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块皮肤,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落上去,像摸着一件落满灰尘的乐器。

晚上,姑妈睡在了奶奶睡过的那张床上。她和孩子睡在姑妈原来睡的床上。她临时搭起的那张床早已不见了。这屋里还是住着两个女人,却是她和姑妈。第一次,在这屋里,她有了自己的床,成了这屋里的主人。搬回来住竟不适应,一个晚上她的睡梦都是薄而脆的,很多东西像镊子一样镊着她那层睡梦的表皮,一碰就破了。她下意识地去挡,可是没有用,越来越多的东西像蝙蝠一样飞进来,把她全身盖满了。霍明树,奶奶,吉祥街,程亮,姑妈,摄影师,他们全是碎片,支离破碎地来到她面前,她却在这一点碎片里就认出了他们。

她看到一只眼睛,她就知道那一定是霍明树。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一眼。她彻底醒了,睁着眼睛看着满屋子的暗影。姑妈和孩子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着,她听着他们的呼吸声觉得自己好像静静地飘在水面上。这屋子里的两个人,一个老女人,一个孩子,从此都是她身上的寄生植物了。

她成了他们的山。

在塘县找工作几乎都不用再想,林成宝明白,现在想养这个家,最好的办法还是开个店。就像她和霍明树当初打算的那样。只是那个男人半路上逃跑了。她到县城的商业街上打听了一下店铺的租金,虽是个县城,商业街上的租金还是高的吓人,而且租金一付就是一年,加上开店需要的原始资金,进货的资金,她又把自己在吉祥街半年攒下的钱算了算,不够,还差得太远。

晚上,她告诉姑妈,钱不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平静的不能再平静,流畅,冰凉。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仿佛她真的已经是这屋里的一家之主。姑妈这天晚上没有再说话,却在第二天晚上把一个东西送到她了面前。是一个薄薄的存折。姑妈说,这是我和你奶奶这么多年的全部积蓄,不多,你先拿去开店用吧。

她久久没去碰那存折,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抽烟。她无端地相信,姑妈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把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都拿出来了,尽管那也没多少钱。她要讨好她吗?向她表示她的忠心和诚意?以此做为她以后为她养老的投资?这个四十多岁孑然一身的老女人,就这样把自己拱手交到她手里,如带着嫁妆一般带着自己微薄的积蓄把后半生交到她手里?她流着泪坐在那里一个人笑,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

回家没几天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原来是从前在吉祥街上的客人。有些客人有这样的习惯,喜欢一个了就会一直找这个。妓女们为了扩大业务都是给客人们留手机号的,就差发名片了。在电话里知道是谁的一刹那,她心里一阵恶心,像吃到一只苍蝇一样想把电话挂掉,但是,这个时候,一种陌生的却是无比清晰的意识飘到了她脑子里,那钱不是还不够吗?她背上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她像是已经百转千回地翻了几座山,趟了几道沟,在最后的一刹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刚被铸成的铁器,坚硬的,带着四溅的铁水却已经成型。她告诉他一个旅店的名字,时间,然后挂了电话。

林成宝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把孩子交到姑妈手里,脸不看她,只说,我出去一会,有点事。姑妈什么也没有问,在窗前看着她往出走。走了一截了一回头,姑妈还抱着孩子站在那里。她突然就跳起来竭斯底里地对姑妈喊了一声,看什么。窗前的姑妈一下不见了,她掉过头继续走,不敢再回头,一路上走地飞快,几乎是跑到那家旅店门口的。

男人们再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就说那家旅店的名字,让他们过去等她。每次她都像个行将溺水的人,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仅存的一点空气。她的厌恶已经见到底了,厌恶到不能再厌恶的时候她反而有些喜欢这件事了,原来,为了活下去,实在抵抗不了的东西就会真的变成享受?

她每天数那匣子里的钱,计算着可以彻底收工的那个日子。这天,她接到电话正要换衣服准备出去,姑妈突然抱着孩子走过来了,她不看她的脸,只虚虚地说,我带着泱泱去邻居家窜个门,过会再回来。你,你在家吧。她几乎是说完就逃走了。

林成宝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扇门,姑妈的影子早就从那扇门里消失了。她看着那扇门开始微笑,然后,大笑。最后一个人笑得几乎支撑不住,她笑得跪在了地上。她笑得心开始疼,就使劲按着自己的心脏,像是怕它会跳出来。姑妈对她说的是,你就在家吧。她居然告诉她,你就在家里接客吧,我出去,把屋子给你腾出来。

哈哈哈,她还是止不住地笑,最后像受了伤一样蜷成一团倒在沙发上。她把脸埋在沙发里继续笑,全身在抽搐。

以后,林成宝果然就在家里等那些男人了。她干脆把屋里的格局变了一下,把床搬到里间,她自己睡,姑妈和孩子睡外间。她把里间的家具漆成粉色,把床摆在屋子中间,像一艘不靠岸的船。换了新窗帘,新床单,喜气洋洋的像间洞房。布置好了才发现完全是吉祥街上的风格,真是从吉祥街上出来的。改天得请媚媚来做客。前几天媚媚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准备和那个男人结婚了,不做生意了。媚媚说,你也趁早洗手吧,什么时候是个头。她说,我现在钱还不凑手,我得攒钱,快了,应该快了。

她叫来程亮帮忙,在墙上钉了一面大大的镜子,从镜子里可以把这屋里的一切都看到,就像那镜子里多出了一间屋子。从到了吉祥街她就开始喜欢上了镜子,没有人的时候似乎那镜子里也是一个去处,不至于显得屋子里空空荡荡。程亮默默地帮她买镜子,装镜子,一句话都不多说。她站在他旁边,穿着粉色的睡衣看他干活,也没有说话。

客人一来,姑妈就抱着孩子无声无息的不见了,她拉上窗帘。现在,奶奶死了,连孩子的眼睛也不在身边了,没有什么再妨碍她了。可是她总是要向那面镜子里看去,镜子里的女人也看着她,还是有眼睛在身边啊,似乎周围有眼睛看着她,她才有那种近于自虐的快感。她疼痛着,羞耻着,却情愿这样。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却一滴泪都没有。离开了吉祥街,她仍然不过是做妓女,回到了自己家里,她不过换了地方接客。而且换得那么彻底,就在自己家里接客。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对这工作她已经得心应手,驾轻就熟。像任何一个熟练的劳动者从事自己的劳动一样。她觉得自己似乎做这件事情已经做了十几二十年,好像一直在做这件事。

林成宝真的有点喜欢上这种简单的劳动了。这种劳动把一切变简单了,它填满了她所有的时间,不分白天和晚上。有时候客人走了,她一抬头,窗外已经是漆黑。隔壁的灯光亮了,橘黄色的一点光,静静地开放在黑夜里。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心里竟是出奇的安静,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温馨。在没有客人的黄昏,她会搬只小凳子坐在门前看天空中最后的晚霞。看着那渐渐变黑的天空。

有时候姑妈开口想和她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先被她的目光堵回去了。她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你要再做打算啊,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总得找个人嫁了。嫁人?嫁给谁?简直是荒诞。她把一天当一年来使,用完了就用完了,可是这老女人和那孩子呢。多接客,给他们攒点钱,比什么都实惠。她突然想,做妓女有什么可耻的,不就是像所有的劳动者一样付出劳动赚到钱养家吗?

林成宝现在很少出门,在塘县她已名声在外,都是男人们来找她。有时候在自己屋里都能听到隔壁的摩托车声,就知道是程亮,好久没有见他了,自从上次他帮她收拾好了屋子就再没来找过她。她也不想见他。似乎她是隔着一层玻璃看着他,他也是隔着玻璃看她,进不来,也出不去。她有时候趴在玻璃上看着他骑着摩托车出去了,渐渐变远变小,又想起他给她钱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就好像他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不过几天却已经是山遥水远,恍如隔世。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走在阳间的人,却无论如何也近不了身。

日子开始变得很平静很平静,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她自己并不知道这平静是多么的可怕。她不知道这平静的下面她正一点一点地积攒着力气,一点都散发不出去的力气,全在她身体里沉淀下来了。她不想见程亮,就是因为她怕他打破她的平静。怕他像那个摄影师一样再给她一点什么希望,她不需要希望,希望只会让人更没有力气,更软弱。她甚至告诉自己,我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她这样告诉自己的时候,就以为这是真的。

那个晚上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姑妈和孩子出去了,她要接一个客人。那男人一边脱自己的衣服一边示意她快脱衣服,可她就是不想动,也没有什么理由。她坐在床沿上,看着镜子里,镜子里的男人正向她走来。她突然就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退到镜子前没有路了,就站在了那里。她有些绝望地看着只穿着一条短裤的男人,男人又试图把手伸过来,她突然就流泪了。后来她干脆蹲在墙角嚎啕大哭起来。她好久好久都没有哭过了,就像是突然的,她终于有了哭的能力。男人无趣地说,好像我强迫你一样,你不就是挣这个钱的,真是。

男人走后,她久久地蹲在那个墙角里,埋着头。最后她站起来,开始看镜子里的自己,她伸出手抚摸着那个镜子里的自己。她离那镜子那么近那么近,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女人眼角的皱纹,看着她开始发黄的脖子。她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自己,抚摸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似乎想要把手伸进那镜子里去,去抱住那个镜子里的身体。身体是烫的,镜子是冰凉的,像一个凉而远的世界。她把脸伏在镜子上面,靠着里面的那张脸。

她们紧紧地靠在一起。

突然的,镜子里亮起了一簇火焰,像镜子里突然生出了一个世界。像天方夜谭中的神话那样,仿佛是在天空中看到了另一个人间。她呆住了,瞪大眼睛却死死地看着,那簇火焰的后面渐渐亮起了一张人脸,一张男人的脸。

是程亮。

她往后倒退了几步,恐惧地却是死命地盯着那镜子里的脸,那张脸越来越清晰了,他在镜子里离她越来越近,却出不来,仍是隔着那层玻璃看着她。突然的,他做了个动作,他对着她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了那层玻璃上。

她看到了一张印在玻璃上的嘴唇,薄薄的,鲜艳的,贴在那里,像一枚钉在玻璃上的标本。她伸出一只手,发着抖在那唇上轻轻划了过去,冰凉的,玻璃的唇。

她倒退了几步,疯狂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抓起了地上的一只凳子就死命向镜子砸去。镜子碎了,像冰山一样坍塌下来,镜子的后面竟出现了一道门,门里站着一个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一只正闪着火焰的打火机看着她。是程亮。

程亮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无声地,踩着一地的玻璃碎片,像踩着雪,走到她身边,揽住了她。她在他怀里久久地瑟缩着,像片树叶。当初,他帮她装玻璃时就装在了他们两家共用的那堵墙上,他装的其实不是镜子,是单向透视玻璃,从她这面看就是镜子,从他那边看,却是玻璃。回去后他当天就在那镜子后面的墙上拆出了一扇门。每天,他站在自己的家里,站在那扇门前就透过玻璃看到了她。穿衣服的她。和不穿衣服的她。所有的她。

其实,他每天都在见她。只是她从不知道。他说,我知道你撑不了太久的,我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从这面玻璃后面出来的,在你最需要我的那天。我一直在等。她说,我结过婚。他说,你的那场婚姻早失效了。她说,我是个妓女。他说,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还说这种话。能活下来就好。

他们举办了一个最简陋的婚礼,没有告诉别人。白天两个人领了结婚证,晚上就和姑妈和孩子,四个人围着桌子吃了一顿晚饭。

半年后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是,姑妈死于肺癌。她早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只是一直没去治,也一直没有告诉林成宝。直到她死前半个月,林成宝才知道。姑妈固执地不去医院,已经下不了床了,她就躺在奶奶睡过的那张床上。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她突然把手放在了守在床边的林成宝的手里,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久久地贪婪地看着林成宝,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她。林成宝捧着那只手,让它离自己那么近那么近。渐渐的,渐渐的,那手里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流走,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间流走了。她无声地啜泣着,把它抱得更紧,像要把它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但它还是在一点一点变冷,那只手中最后的温度像烟一样消散了,冰凉而安静地蜷缩在她的两只手里。

姑妈从她指缝间一点一点流走了,永不复返。

另一件事是,林成宝在塘县的市中心开起了一家服装店。

一年后,她在塘县开起了第二家服装店,有些忙不过来,便雇了一个清爽的女孩做店员。有时候走在街上她像个顾客一样远远看着自己的那家店,那女孩正站在玻璃门后面。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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