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了一个身,哧地一下笑出了声。笑声在顶棚上转了一个圈,再回到她耳朵边的时候,就成了咕咚的水声了,就像平静的湖里被扔进了一块石头。她吓了一跳。只怕要凌晨两点了吧?该睡了!想这些都是瞎想,他一个完全人,怎么也不会看上她的。他夸她漂亮也好,好看也罢,无非是同情作怪而已,给她一点安慰罢了。就像在老家,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给无儿无女的五保户送吃送喝一样,一种惯例,一种施舍,一种强者对弱者的姿态,就像一个吃饱的人总要打几个饱嗝一样。
该睡了,再不睡明天就该精神不好,会出差错的。外面已经有了响动,一些做早餐的小摊们都该起床准备了,他也应该起床了吧?应该起得越早,进的货就会越好。他对补好的裤子满意吗?哎哎,说好不再想他的,再也不要想了,就当他是一块蜂窝煤,烧过了,发过一阵热,然后就烟消云散了。
春装没穿几天,就穿衬衣了,一穿上衬衣,端午就到了。窗外的人,开始拎着艾蒿、粽叶。有些人还拿一把或者几把栀子花,时不时地放在鼻子闻一下,一付沁人心脾的样子。有些爱俏的老姨妈,还把栀子花插在鬓角上,弄得花枝招展的样子,蚊子蜜蜂紧追她们不放;卖盐蛋皮蛋的小贩子,扯着洪亮的嗓子喊:卖——皮蛋!卖——盐蛋!声音独特颇具穿透力,震得人耳根子发麻。一大早,焦姨妈已经到城墙边晨练时,就顺便扯了一大把艾蒿回来,在每个门框和窗户上都插上一支,搞得屋子里全是艾香,不仅蚊子苍蝇被熏得仓皇逃窜,连人也熏得昏昏欲睡。
插完艾叶,她就就淘了一大筲箕糯米,坐在天井里包粽子。她喊,梅梅,今天过节,休息一天,我教你包粽子。
代梅过来,把捌杖放天井的柱子边,坐在竹椅上,学包粽子。焦姨妈要她怎么把角包尖,把绳扎紧。梅代说,姨妈,您家包这么多粽子,怎么吃得完?
送人呗!早些时我们焦家,总是要包几大筲箕糯米的粽子,有些拿到长江边上去祭拜屈大夫,还有些就送给四乡五邻的。那时的端午,要比现在过得有意思的多。划龙船的小伙子们,早早就把自己练得钢筋铁骨一样,鼓声擂得震天响。哪像现在的年青人,除了打麻将、跳舞、搞小三,就是吃喝上网。
姨妈,不要一杆子打一皮条人,还是有好人的。
好的当然有,只是遇上一个很难。咦,我们家儿子媳妇说今天来吃饭的,我得把排骨莲耦炖好。梅梅,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饭!不要自己开火了。
别麻烦您了,我一个人也方便。
麻什么烦?多一双筷子的事。焦姨妈甩掉手里的糯米,到厨房里忙活去了。过了一会儿,排骨莲藕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两个人把粽子包完了,放在大钢筋锅里煮着,日头已升到天井的中央了。太阳的面孔周围长了一圈毛,颜色有点发白,乳白色的,跟意杨树的树杆差不多。空气有点闷热了。焦姨妈把菜都做好了,摆在方桌上,到巷口去望儿子去了。望了约十分钟的样子,焦姨妈慌里慌张里跑回来,脖子上的小灵通来不及取下来,就换上了出门的外衣,一件大紫花的衬衣,她边套衣服边说,梅梅,我不在家吃饭了。儿子来接我到酒店去吃饭,车都到巷子门口了。你一个人在家吃哈!
焦姨妈拿上包包和钥匙就一摇一摆地走了。
焦姨妈一走,代梅就在心里笑她。平常不见儿子媳妇面,就说三道四的,似乎老死不再往来成了仇人;一旦他们来了,又像见了皇帝的圣旨似的,屁颠屁颠的。
美美吃完了午饭,有点犯困,但脑子里却不想睡觉,心里有点燥,就像这乳白色的太阳,虽然颜色不艳,但很逼人。衣服巴在身上,有点紧巴巴感觉。对面邻居家的客人很多,有几个男人在喝酒,脸红脖子粗的,说话声音就很大,就像从胸膛里吼出来的。来光顾的人很少了,她不想枯坐在铺子里了,就搬了把竹椅子到后门,把捌杖靠在柳树边,坐在河堤上做起针线活。不远处的桥上有川流不息的人,像皮影戏一样。对面河堤上走动的人却很清晰,多是成双结对的。城墙上的杂树长得很茂密,一些游人在里面穿梭,偶尔把脸露出来,显得有点阴森。有一对男女还躺在城墙的草地上睡觉,两个人都朝一个方向,呈弓字形,像两把放在地上等着出售的镰刀。一些长在垃圾堆上的野菜花掩盖了他们的脸,还有几只鸟在城墙的树上飞来飞去。
护城河里泛出来的味道让她感觉凉爽多了,至少显得不闷了。从柳树上常常掉下一些浅白浅绿的小花,还有一些蚂蚁。它们有时还搅在一起。她要不停地把它们抖掉。针线活不好做了。她把手里的活放在一边,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那一双男女是干什么了?为什么他们要在哪儿睡觉呀?他们一定很累了……。突然间,她想起了管管。管管只要累了,总是一躺下就会睡着。轻轻的呼噜声,就像刚出生的小笼猪发出的声音,一丝惊讶、笃定、侵占的味道。他过得好吗?如果没有那件事发生,她和他可能都有小孩了。可能那次都有了,只是那件事把它给冲掉了,流了那么多的血,什么东西都会被冲垮的。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又一次热了起来,从脚到头顶,每根汗毛都要舒展开了一样。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流出来吗?就像流汗一样。可是,这种热的感觉,并不仅仅是流汗那么简单的,似乎要比流汗更强烈,更凶猛,更热烈。她朦胧中看见了一个身体,男人的身体,无丝无挂,赤裸地俯悬在空中。一些雾一样的东西缠绕在他的周围。她看不清他的头,所以,她不敢断定他就是管管。她只能隐约看清它的脚,那么有力,坚硬,踝骨像一枚黄色的鹅卵石。脚指呈扇形一样地张开,大脚指一前一后地蠕动着,动弹不安的样子。她想把他拉近一点,她想看得更真切一些。她只要看真切了,她就能膨胀起来,像鸟一样地飞起来。
好久都没这样了。不,不,这些不再是她的了。但这又是怎么呐?像一口枯井,里面又能听见冒水泡的声音。她拼命地摇起了头,命令自己,闭上眼吧,睡上一觉就会好了!她开始把每一口气都沉下来,沉到肚子里,然后再长长地吐出去。马上,她又听到另一种声音。链条转动的声音,咝咝的声音。他来了!她的脸腾地又发起烧来。他还是天天从她窗前路过,还是拖着满满一三轮车土豆或者其他的时令蔬菜。他还是深深地看她。尽管她再也不抬头回看他了,但是她还是能感觉那种光线,热得像手掌,一旦贴在肌肤上,热量就会直达你想去的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