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还是前前后后吧。
煎老婆饼的,煎老公饼的,卖卤鸡蛋的,还有卖字画的,十块钱一斤。有那么值钱吗?有个三十岁左右大肚子的男的扔下这句话,就走掉了。卖字画的斜了一会儿眼睛。两个烤蒙古大肉的摊子,把市场门口搞得烟雾弥漫。用竹签串着,一团一团的肉,肉疙瘩一般。油滋滋的,孜然粉的香味。两块钱一串,太便宜了。现在什么不涨呀?是牛肉吧?是的。是羊肉的?是的。猪肉的吧?是的。是的。什么都是的。但什么都不是。全是鸭肉。进口来的鸭肉。谁也想不到。激素加上最低等的养料,其中包括麦梗稻梗等等喂出来的。其实就是合成的肉。合成的肉很便宜。肉也是能合成的,连人都能合成。吃了合成材料的人,就变成了克隆的人。不,不,克隆人不等于合成人。男人,女人。腰那么细,胸那么大,想细就细,想大就大。不正常。不自然。大自然喜欢残缺的。合成的人却很完美,但也很便宜。那些低档旅社的女人们,五十、三十、十块钱一次。干脆,五块一次得了。遇上阴天或者下雨天,女人们也会痛下决心,侠胆义肠。反正都是合成的,本钱不大。一个一个男的,一群一群男的,苍蝇一样,大都是民工,开流水席呀!笑贫不笑娼,只要愿意,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站在三轮车前。三轮车装了一些樱桃,红艳艳的。长了许多白头发的女人问我,想买么?尝尝!她还穿着夹克,旧的,可以分辩出是红色的,红中泛白。这时节大多数人都穿上了短袖了,可她还穿着夹克。可见她身体有点虚,她的脸色还发黄。畏寒而脸黄。不是脾虚,就是肾虚。我喜欢看书,什么都看,从三国演义到黄帝内经,从毛泽东诗词到曾国藩家书。什么都看,于是什么都懂一点。如果熟悉了,我会跟女人聊聊关于脾虚和肾虚的问题。
卖樱桃的女人不认识我,我是新人,刚来的,还戴了眼镜,大学生一样,文质彬彬的。我尝了一个。不甜,寡淡的很,可见是用化肥或者激素人工摧熟的,不是自然成熟的。我把籽用手接了,扔在女人的垃圾袋里。我看到女人的钱装在盒子里。都是些零角碎票。大钱都揣在腰上。腰上有一个布口袋。里三层外三层的。如果有人拿了一百的,女人会取出钱袋,手指在舌尖上蘸一下,一五一十,九十,递给别人,把一百票子卷进去,装进了腰包。
拿她的钱犹如探囊取物。有多少钱?两张一百的,还有绿色五十的,大约三百多块吧。小刀片在我的手指间开始跳舞。只要见了钱,它们就会跳舞,有时候还唱歌,指头缝里滑来滑去,像摸了油似的。不能要她的钱!可能是进货的钱,拿了她的钱可能会要了她的命,还有一家人的命。杀富济穷,一直是江湖的规矩。杀富永远是存在的,济穷却未必。夹馍曾把瞎子算命的钱拿掉了。夹馍信誓旦旦言辞灼灼地说,那瞎子不是瞎子,戴了个八块五的墨镜,翻翻白眼,就变成了瞎子。
夹馍说,不要叫我肉夹馍,有时候我是菜夹馍或者粉夹馍,还有蛋夹馍。
都喜欢取个食品的名字当自己的名字,只要有了吃的,人就不会饿死掉,只要有了吃的,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一切都可以从容不迫,就像吃饱了的公鸭子,可以迈着八字型的脚蹼走路,还可以唱着呷呷呷的歌。于是,腊鱼、小白菜、臭豆腐、豌豆芽等等等等,都成了人的名字。夹馍长得圆圆的,但又瘦瘦的,白白的,叫人一下子就能记住。天生不是干这行的,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名气,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的。
人太多了,熙熙攘攘比肩继踵的。夹馍说,黄油,来吧!这个码头的富人多,周围几个小区,都是高层,还有个老干疗养院,你来这儿,一定会大大地干上几笔。等你有了钱,带哥们去武当山学武术,好么?夹馍抱着那只白得像雪的母猫,兴高采烈地说。他老挨打,还受别人欺负,所以,他老想去学一身硬功夫。
有钱?啥时候可以有钱?多少钱算有钱呀?夹馍对这些问题从来不想。他只想着那五只五颜六色的猫。他吃一口,他就喂它们一口。他吃什么,它们就吃什么。有时候他被人打了抓了,几天都没吃的,那几只猫也不吃,围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睡,静静地等,静静地舔他。别人给的,它们从来不吃。别人摸它们,它们还会群起而攻之,一起挠别人。其实,那只白猫是只野猫。夹馍见到它的时候,它栖惶地在一颗树下打着圈圈,一圈,两圈,三圈……树下的草都没了,泥都露出来,还有点滑滑的了。它打了几个趔趄,继续圈着。它身上长着刺奶奶的毛,毛上还粑些脏兮兮黑乎乎的不明物。夹馍把它抱回了家,还跟它洗了洗,找了个盒子,就把它放进去了。其实,它很白,身上像雪一样没有杂色。后来,它还生了两次孩子,共计九个,死掉五个,还剩四个。四个颜色都不一样,加上妈妈,就是五种颜色了,五彩缤纷呀,夹馍高兴的,就像天下飞下的五个仙女。他说白芝要是个人该多好,他就不用娶老婆了。他跟白猫取了个白芝的名字。
夹馍前两天被人把手腕打骨折了,嘴角上还有个血口子。我答应今天一定不空手回来,如有可能,我还会跟白芝买点鱼虾。
没看到几个富人。大学生倒是不少,勾肩搭背的。今天是礼拜六,双休日,也就是说他们都休息,正是下手的时机。很多人都说他们是穷学生。不,他们一点也不穷。学校周围的餐馆、宾馆、银行等等,都是为他们开的,生意红火,交易喜人。他们中有钱的多得是。男的爹妈有钱,他们就会有钱。女的爹妈没钱,她们也会自己捞钱的。要不然,每到礼拜六,学校门口停着一排一排豪华车是干什么的?有人说,女大学生一晚上要几百甚至上千呢。天呵,那些低档旅社的女人们才十块五块的,要高出了几百倍了。她们可都是一样的女人呵!难道有了知识,就是让这玩意儿的法码加重吗?可能是吧。知识越多,投入就越多,价格就越高。投入与收入,永远都是成正比的。拿他们的钱,就等于拿他们爹妈的钱拿那些男人的钱,拿他们的钱,还可以替那些低档旅社的女人们出出气。没什么悬念。
谁是有钱的?谁有钱也不会写个字贴在脸上,有的有钱人,还千方百计地把自己装成可怜兮兮四处借钱的样子。判定谁有钱,就看谁的眼力了,判定准了,是成功的必然条件。我很成功。因为我还没被人抓住捧过,从出道起,我也没有被派出所逮住过。我看谁有钱,基本没有看走眼。我成功的秘诀就是看他们的鞋子。有没有钱从他们的鞋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耐克、阿里达斯、彪马,假的,都是假的,还不是高仿的,沾了一些泥土,灰不拉叽的,几十块甚至十几块钱的货。高跟鞋,时尚的玻璃珠子。紫色的公主鞋,鞋跟都快断了,松松挎挎的,像人得了重病,或者像人老珠黄唉声叹气的女人。不用看了,没什么看头。笃笃的声音,一双浅黄色坡跟皮鞋,厚实,笃定。好鞋!我全身紧了一下,像被人冷不丁抽了一鞭子。鞋的样式一般,粗看没什么特殊,细看却发现一种镇定自若的大气之美,鞋口,鞋跟,鞋帮,线条、角度恰到好处,不张扬,不自恋,从里到外渗透一种定力。好鞋,标准的好鞋!好鞋就是要镇定自若,好鞋就是要有定力,能撑住人的全身。裙子,灰色的裙子,大摆裙,不时尚了,但质地不错,下坠感很强。白T恤,棉的,厚厚的棉,是什么牌子的?
我紧走了两步,超过了女人。我用眼角扫了一下女人。中年女人,年龄肯定超过了四十五岁,肌肉一缕缕地呈下垂的趋势,眼角成了外八字,像麻雀的尾巴,皮肤白皙,但没有光泽,像用旧了的劣质的瓷碗。T恤到底是什么牌子,没看出来,有个小三角形的标签,可能是国外的一个牌子。好牌子太多了,随便说出一个牌子都会吓你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一件衣服,价格一点也不普通。管它呢,衣服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钱,她的钱!怎么把她的钱不声不响地拿过来,这才是最最关键的。这个年龄层次的女人大都有钱,千儿八百的,对她们应该是小事。我不想拿多的,也不能拿多的,干我们这行都是小偷小摸,成不了大器,发不了大财的。想发大财就不用干这个了,在银行门口守住一个几十万的主,喊几个帮手一抢就成了有钱的人了。不过,这么做风险太大了。收益越大,风险越大,失手的概率就越大,一旦抓住,就是重刑,一辈子就完蛋了。小偷小摸也有小偷小摸的好处,就像那些当官的,都争先恐后当灰色的官是一样的。小偷小摸抓住了了不起打一顿,送到派出所了不起关上二十四小时,有钱的罚点钱,没钱的,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几百块钱,又不够判刑的,像那些灰色的官一样,吃点喝点不算贪污受贿,挪点沾点不算贪赃枉法。可见,我们的社会是有很多空子可钻的,这些空子,不仅给了我们一口饭吃,还给了很多人一口饭吃。没有空子可钻的社会,是能让好多好多人失业的社会,是能让那些学校里的好学生没有市场的社会。如果真是这样,拼命读书考学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不读书,社会不照样赏我们饭吃吗?一想到这些,我就有点跃跃欲试,还有点沾沾自喜。当官的,上大学的,有什么了不起?跟我们还不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命?都是灰色的。当然,干净的、白色的官也不是没有,但都死逑掉了。远的比如海瑞包拯,近的比如焦裕禄任长霞。他们不仅是好官,他们还是好人。做每一个行当,必须要做好了人,才能做好这一行。可惜,很多人都不懂这一点,包括那些年纪大的、位高权重的人。
女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还四处观观,望望。她到奶品店地看了看,问了问光明酸奶的价格。十二块五一盒。她摇了摇头出去了。她在杂货店里看了看,什么也没问。内衣摊上,她拿起了丝袜,多少钱一打。老板伸出了五根半指头。女人掏出了钱包。棕红色带小花点的布包。安娜苏?对,一定是安娜苏!我眼睛一热。我知道这个牌子。黄豆芽曾拿过一个这样的包,拿走了钱,把包扔了,而我又捡了回来。这种小包包太少了!很少有人知道,而我却知道。我活了二十一岁,知道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是非常巧合的。这些巧合,人们就称之为缘份。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人与物之间,人与动物之间,常常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
我开始并不知道这种包的名字,我只是喜欢这种包的朴素大方,我甚至想着把包送给一个人,送给苏丹。超市里的苏丹。苏丹是卖巧克力的,来买巧克力的大多数都穿着体面,看起来都像有钱人。没有钱谁吃巧克力呀?巧克力高能量高热量,能让人分泌快乐激素。只有有了钱,才有可能拿钱去买快乐呵!好东西呵!哄哄女孩子是好东西,可惜不能当饭吃的。价格太高,一小块就是几块钱,一小盒就是几十块钱,一个礼盒要几百块,那要买多少大米和面粉呀?
我们常常在这里闲逛。不,我们可不是闲逛。我们是来找目标的。超市里的广播反复广播,顾客朋友们,小心钱包、手机等等贵重物品!收银台上,玻璃柜中,他们见逢插针贴上纸条:小心扒手!有什么用呀?那些女人们——超市里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听到广播时,她们往往头皮一紧,手把挎包的口抓得紧紧的,铜墙铁壁似地,蚊子都飞不进。一旦看到有兴趣的商品时,她们的眼睛就会一亮,于是,什么都忘了。她们挑呀捡呀比较呀。橙子要挑屁股大的。桔子要软一点的。榴莲太臭了,但吃起来很香,像臭豆腐似的。欧莱亚的焗油膏就是好,颜色透亮,又不伤头发。美宝莲的睫毛喜欢粘在一起……。一个忘我的境界。一个迷醉的时候。这时候,就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了。……。瞧,目标来了。当然也是女的。我们目标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女人。女人腰挺得真直!可见身体很好。穿着裙衫,深绿色的,衣衫的下摆和胸襟镶嵌了几块浅棕色和白色混杂的纱。生动,大方,时尚。绝不是一般的货色。牛崽裤,裤腿上缀了一些珍珠,走路很有弹性,珍珠就一闪一闪的。她拿了金帝,后来又拿了德芙,然后决定买吉百利。吉百利的盒子上有几个男人,戴着巴拿巴帽子,在田野里劳动、小憩。快乐的英格兰风情,仔细看过它的人都想买它,没有谁会拒绝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