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用手摸了摸他的鼻子,说,没死!死虾子,你吓唬哪个呢?
我们把他身上的绳解开了,平放在床上,跟老板娘守了他一夜,还跟他灌了点热水,我还把剩下的蜂王浆也跟他灌了两瓶。他只在凌晨四点钟左右的时候睁开过眼睛,动弹了几下,然后又昏死过去了。
早晨,老板娘要去进货,她叫我今天就不去店里了,在家里守着他。
走之前,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没关系的,煽过的猪仔都是这样的,都要疼几天的。
我有点不相信。我记得在农村时,没有哪家煽过的猪流过血的。
外面开始喧闹了起来,我还听到秋秋的开门和关门声,好像在做梦。望一望躺在我床上的那个人,我但愿是梦。我想闭上眼睛睡上一觉,但又睡不着。过了一会儿,老板娘又来了,跟我带了一大包吃的东西和药品,还有他的衣服,她让我跟他换身干净的衣服。她急匆匆地走了。她走之前叫我注意跟他消炎。
到了下午,他还是昏昏沉沉的,醒一会儿就又昏过去了。
下午,老板娘没来,但警察却来了。
警察把他送到了医院,却把我送到了看守所。当警察问我叫什么名字时,我一下子想不起我叫什么了。是呵,我叫什么呢?他们又要我把身份证拿出来,他们问我,吴琴,是你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一下子忘了这个名字了。只好低下了头。警察只好自已回答自己说,是的,是她!
警察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似乎在说,终于找到了你了,你这只罪大恶极的老虎!
警察开始搜索屋子,把昨天晚上老板娘用剪刀剪下来的那坨东西从垃圾篓里用铁夹子夹出来,赶紧送到医院去了。
审问我的时候,我一问三不知。我拿不准,要不要把老板娘的事也说出来?是她剪的,不是我剪的。并且她还要害我,把警察也叫来了。我开始恨老板娘了!没有谁知道这件事,不是她叫的警察还能是谁的?她的心可见是歹毒的。她的心为什么这么毒啊?稀里糊涂到第三个晚上,我稍稍清楚了一些,决定把老板娘的事跟警察合盘端出来。
吃早饭的时候,我竟然在稀饭里发现了一个用塑料布包好的一个纸团,一看就叫人奇怪,这情景叫人想起了电影里面的镜头。我只好撕开来看,是老板娘的笔迹。她的笔迹我是认识的,常常在送货来的单子上签字,歪歪扭扭的,还张牙舞爪。她是怎么送进来的?她肯定会有办法的,因为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
她在纸上写道:虾子,他的鸡巴又被医生缝上了,只是神智有点不清了。你受罪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化多少钱我也不在乎。是秋秋那个兔崽子报得警,我已经叫他滚回去了!你会得到好报的,你是个好姑娘!
我把纸条扔去了马桶里,好想哭。但我没有哭,我的四周好像来了一群壁蜂,嗡嗡乱叫,直往我的身子里钻,好像把我的身子当成了土墙了。我相信老板娘的话。老板娘确实没有报案的可能,只能是秋秋了!他一多半是扒在我的门缝里听的,或者是爬在窗台上偷看到的。我开始恨秋秋了。秋秋,你为什么要害我?这个事,如果没人报案,哪个管嘛?说穿了,也算是家务事了。等他伤好了,他也不会去报案的。他肯定不好意思的。就算报了案,抓的是他孩子的妈,他愿意吗?
他们又开始提审我。我就开口了。是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恨那个男人!因为他跟我睡了,又不想跟我结婚,我就把他给废了。我说得很真实,一切都亲身经历了,就没什么不真实的。他们也相信我。一个村野蛮妇,又死过丈夫,抛弃了孩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的案子很快就定了,也很快就判了。我因为伤害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二百三十四条,判处有期徒刑九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到了劳改农场,老板娘来看了我一次,送了很多吃的和用的。她的眼袋很大,头发也白了许多,一下子感觉老了五岁,像我的母亲一样了。我心甘情愿地替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说,虾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就算是九年,你出来也只有三十出头,还可以重新开始。到时候,我会来接你的。
我突然就流泪了。我也不知道泪水怎么这么多,一下子就打湿了脸,然后又打湿了胸前的那片衣服。我从来没想过三十多岁是什么样的,我只计划二十五岁怎么样,二十八岁怎么样,三十多岁,那是个多么遥远的日子呀!我没有想过,在此之前的生命,将会是什么?将是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想不了,是空的,是白的,这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比蚂蚁和害人虫都不如。
你别哭啊,虾子!这都是我的错。其实,他要走就让他走,要带走钱就带钱,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我们的人还在吗?有人在,什么都会挣来的。我终于明白,过去的日子是留不住的。现在倒好,他弄得神经兮兮的,整天颠三倒四,也没女人找来了,还得我来侍候他。
生活是真的是由许多无奈组成的吗?有些想起来是理想,一旦实现了,又会有新的麻烦产生。那么,理想其实是种很无聊的东西,是能让人不断变傻的玩意。如果真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我没办法控制流泪,老板娘也只好陪着我流,我们再也说不成什么了。后来,管教说时间到了,我才问了一句,秋秋呢?
老板娘说了句不知道,然后她就开始骂他了,骂了几句后,她就被迫放下了话筒,因为管教请她出去。
我们要跟那些男犯人们一样下地干活,尽管关男犯人的农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在地头上只能看到一些影子,但我们还是知道,就在不远处,还有一些犯罪的男人们跟我们一样,插秧、收麦子、摘棉花、种花生、拖粪水到田里。对于那些男犯人们,这是求之不得的活儿,但对于我们这些女的,却不是那回事。管我们的教官是个女的,四十多岁,很瘦,头发很少,偏黄,不是那种到美发店漂染成的那种黄,而是天生的,因为她的头发很黄,所以她的皮肤显得有点苍白。她姓艾,我们都叫她艾教官。她有时候也会弯下腰跟我们干活,更多的时候是在田间地头上走来走去,观望我们,然后提醒这个提醒那个。不远处拿着枪的警察,平视着远方,叫人害怕。而艾教官却叫人一点也不害怕。我常常偷偷瞄艾教官,觉得她很威风,觉得她命生得真好,觉得她长得真好看。
我们这一组有很多都是城里的女人,她们从来没见过水田里的水蛇、蚂蟥、高脚蚂蚁、蜈蚣什么的,一见,就会像被蛇咬了一样,死命往田埂上爬,大呼小叫的。这样,整个秧田里就成了宰鸭场,鸭飞蛋打的。这时候,艾管教就很着急,她会脱了鞋袜,跳下田来,耐心地教那些不会插秧的女人怎么插秧,怎么捉蚂蟥,怎么把蜈蚣赶跑。她还要城里的女人们向我学习,找我请教。因为我的秧插得又快又好,那些蚂蟥们还不怎么叮我。几天下来,城里的女人们再也不往田埂上爬了,老实了许多。艾管教还叫我当上了我们组的小组长。
宣布我当组长的那天,是一个晚春的早晨。太阳呈橘红色,有点热了,但风还是很凉爽,一些鸟儿飞来飞去的,翅膀在风中颤悠着,像它们的叫声一样。艾教官叫我到前排来说上两句,大家拍起了巴掌,我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很有点惶恐不安,背心像爬来了蚂蚁。在艾教官的带动下,掌声更热烈了。我红着脸走到了前面,和艾教官站在一排,我看到艾教官鼓励的眼神。我第一次大声说,大家有事就叫我!
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城里女人们竟然也对我献媚假笑,本来该她们干的活,她们会甜甜地喊上几声组长,然后让我代劳一下。我当然代劳了,心里还很舒服,感觉她们瞧得起我。所有的脏话累话,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脏,一点也不累,干完这些后,我心里才舒坦。
有一次艾管教找我谈话,问,吴琴,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怎么像一架永动器一样抢着干活?
我连连摇头。
她又问,是不是心里还有疙瘩?
我又摇头。我说,我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的,比在外面感觉还好一些。
为什么?
这里有好些人向我请教,我还可以帮好些人。
艾管教不再吱声了,只是盯着我看了很久,也不叫我回去。
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屋子显得静极了,屋顶的电扇在吱呀吱呀地转着,敞开的窗口,不时有风吹了进来,翻动着艾教管桌子上的书本,哗啦哗啦响。有一股荷叶和稻穗的混合青香味。窗台下有株美人蕉含苞欲放,叶子也是绿油油的,一只白色的蝴蝶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地飞着。蝴蝶的身后是灰色的大仓库,仓库的墙上写着红色的大字:浪子回头金不换。
见我的鼻子上聚拢了汗珠,艾教官才如梦初醒般,说,哦,吴琴,你是组长,不仅要改造好,还要带领大家改选好。光一个人干活是不够的,你明白吗?
她天天都叫我的大名,我终于打心眼里认可了我的名字。我低下了头。
艾教官说,你回去吧。
我谢了艾教官,转身就走,艾教官又说,吴琴,如果你继续表现,我们会给你申请减刑的。
我向她鞠了一躬,就离去了。一般的人,听到管教说这话,一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的,而我,却无所谓。我甚至想,我出去了,我能到哪儿去?我母亲她们至今都不知道我来了这里,也不见她们找我。就算我出去了,我回去她们还会收留我吗?当初死了丈夫,她都没收留我,现在成了劳改释放犯,她会收留我吗?她辛劳了一辈子,还要给她增加负担吗?还有,我出去了,还有人像艾管教这样器重我对我好吗?还有人叫我组长吗?还有人需要我吗?
有了艾管教这样一个人,我竟然很久都不想外面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我的恨也小了许多,偶然,秋秋的影子一出现,我就慌慌地把它赶走,就像赶走来偷嘴的麻雀。
老板娘开始的时候,三个月来看我一次,两年后,就是半年来看我一次,再后来,就很久很久都不来了,我也记不清时间了。不过,她来不来,我都无所谓了。她做了她该做的,各人自有各人的事。毕竟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能这样就不错了。
有了思想负担,我干活有点怏怏的,打不起精神来,就像得了软骨病。同宿舍的两个女人打起来了,我都没有力气拉开她们。她们一个是抢劫犯的混混,还有一个是贪污的会计。一个文,一个武,竟然打起了死架,双方都血糊汤流的。我的脸也被她们打伤了。艾管教和狱警很快就来了,打架的两个人被狱警带走后,艾管教也把我带走了。打架的事在我们这个女子监狱还算正常,但放在我们组就显得不太正常了。
还是原来的那间办公室,只是现在是夜晚,看不见窗外的美人蕉和白蝴蝶了,也闻不到荷叶和稻穗的青香味了。艾管教把电扇开得很大,屋子里很凉爽。
她什么也没问我,只是皱着眉头叙述她上次找我谈了话,怎么我就像变了一个人,本来她是想让我更好一些的。在日光灯下,我看到她脸上的细皱褶很多,皮肤很干,不像白天看到的那么年青那么有精神。她盯着我眼睛问我,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我的心猛地酸疼了一下,眼眶也热了起来。我赶忙低下头,看着脚上的球鞋。
今天不想说也没关系,明天想好了再说,如果不想口说,书面的形式也行。
眼泪突然间就夺眶而出,一滴滴都滴在球鞋上了。我哽咽说,艾管教,我只是不想出去。我想永远在这里!
艾管教先是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手,见我还是把泪水不停地往下滴,球鞋都滴湿了。她就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脊背。我的脊背开始痒痒的,马上就来了一股温温的水从背心里淌过,不停地流淌,最后,我的全身都是这种暖暖的温水了。我开始颤抖了起来,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这种感觉,我想把这种感觉永远保存。艾教官在我的后背上说,好姑娘!苦命的姑娘!我留你在这里,不让你出……。可是,我不能老陪着你呀!好了,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