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回校了,这个晚上,万波平在竹篾凉席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一片黑暗,正下着小雨,蛙声虫鸣却依然不绝于耳。
中午两过,突然变天,晴空万里骤变成大雨倾盆。万波平和家人救命似的抢救晒在水泥坪里和竹篾垫子上的稻谷。竹篾垫子在最快的速度里给卷了起来,并盖上透明塑料纸。水泥坪里的稻谷在大雨即将到来之前的几十秒开始被扫拢来了,飞速地钻进箩筐里。尽管大家动作非常娴熟而飞快,还是有一小半的稻谷被雨给淋湿了。
大家累得够呛,万波平自读高中以来在学校寄宿的时间比较多,缺乏经常这样的辛苦劳动,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劳动技巧都在退步。此刻躺在床上,他都还能感觉到来自骨架的隐隐作痛。与那被勒红了肩膀上明晰的疼痛,一唱一和,在他的身体里唱着欢快的歌。
万波平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就在刚才,他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跟贾静怡断绝关系,不管她将用什么方法来缠绕自己。
在下死命令之前,他已经确定:不再问自己,也不再去想,到底爱不爱她。很明显,爱与不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们必须分开。否则,就是飞蛾扑火,就是自取灭亡。
万波平想到要把她写给他的所有信件,全都给烧掉。可是,这会儿在家里,要烧信还得去学校才行,因为信件全部锁在学校寝室那个木箱子里。
所以,站起来的万波平,突然发现,自己想要找个表达决心的东西,一时还找不到。他就开始想,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决心呢?用什么来体现自己决心的坚定呢?甚至,他想到祭奠这个词,他想要拿个什么东西来祭奠一下他与贾静怡的爱情,或者说他们的过去。
万波平在寻找那个东西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与贾静怡,原来还是有爱情的。不论他心里有多么不想承认,不想肯定那就是爱情。即使他也曾经那样无数次地摇摆过,否定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尽管他为此而深深地痛苦过,纠结过,到底要不要她的爱情。
而现在,事实已经非常明晰,他们之间的这一切,已经铁证如山地说明,那,就是爱情。爱情,是什么?不就是两个人相互有了好感开始,然后相互确认,继而走到一起。不就是在一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下,两个人拉了手,拥抱接了吻,继而上了床。不就是在莫名其妙的感情中,否定之否定,思念叠思念,摇摆加摇摆,期待又期待,总是不约而同地放下心里的疑惑,微笑着走到一起。
万波平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那么多次想要跟贾静怡说清楚,那么多次要想与她分手,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把那分手的提议摆出来,不就是因为自己在乎她的感受,不想让她伤心吗?这也是爱情啊。
如果没有一丝情感,万波平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跟她拥吻,疯狂地爱呢?
至少,在知道她有过去之前,万波平是非常喜欢她的,她在他心目中十完美无缺的,她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天赐佳人,她勾起了他无限的想象和冲动,她给了她最贴心浸骨的喜悦和兴奋,她点燃了他最初的热情和渴望,她满足了他在那个年龄最迫切的需要和饥渴。
哪怕再过几十年,万波平也无法否认,贾静怡就是他的初恋。而绝不会,简单的只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难道,万波平就真的能说断就给断了吗?
以后,很难说。但是,此时此刻,万波平一扫身上所有的疼痛和疲惫,坚定地站在黑夜里,坚定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跟贾静怡断绝关系!我不爱她,我本来就不爱她,我将来更不会爱她。老天在上,土地在下,列祖列宗在周围,你们给我作证,我绝不会再跟那个,那个贾静怡有任何关系。
完了,他还不忘加一句:我要在将来,事业有成的时候,找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恋爱,结婚,生子。
万波平在心里默念完这些决心,脑际却闪过一个身影,那就是那天在医院,贾静怡推醒他之前做的那个梦里的,那个小孩。他知道,那就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可是说是他亲手杀死的孩子。前几天才刚刚强压下去,想要潜藏在心灵深处,甚至希望能忘记掉,此刻却又跳了出来的罪孽感,让他很受伤,使他在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卑劣。
打掉孩子,这件事,对贾静怡来说,伤害不知道要比万波平深重多少倍。可是,贾静怡却那么坚强地挺过来了,她承担起了所有的医疗费用,甚至还给万波平买了衣服。在最后一天,她还不忘给万波平以快乐的阳光面貌,让他赔她一起开开心心地逛街。实际上,贾静怡当晚回到家里,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可是,她却没有,也将不会跟任何人说起。她自己都告诉自己,要忘了那件事,要忘了那一切。与万波平不同的是,她一点也没有动摇自己对万波平的爱,相反,她想要更好地去爱,更好地去经营和保护他们的爱。她哭的,是她第一个孩子,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那无辜的孩子。她还想到要去学习和了解必要的避孕知识,她决定先要暂停跟万波平的性关系。
万波平在黑夜中想要找个东西去证明自己的决心,却想到了五天前在医院里被打掉的孩子,他觉得这真是老天爷在给他提出警告,决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优柔寡断,当断不断。难道一个生命的代价,还不足以让万波平狠下心来吗?快刀斩乱麻,是坚决不可动摇的决定。
可是,他还觉得不够。刚才,不是想到了贾静怡给他买的衣服吗?自那天回来,万波平就把衣服藏起来了,生怕给老爸老妈看见了。这会儿,不正好可以拿出来派上用场?衣服藏在了放在墙角的衣箱里,那衣箱是老妈的嫁妆之一。老爸老妈有衣柜,在给他这个单独房间的时候,老妈就给他腾出这个衣箱。
万波平灯也不开,借着夏日雨夜那微弱的光线,凭感觉走到衣箱面前,打开衣箱。他摸索着翻出了贾静怡那天给他买的T恤、七分裤。他转身去到书桌旁,从抽屉里找到了一把刻有“张小泉”字样的折叠不锈钢剪刀。他熟练地用一只手,就把剪刀给张开了,一下子坐在床沿,就开始剪起来。
窗外细雨中透过来的夏日夜晚的微光,正好让万波平看清衣服和剪刀。他不想开灯,是因为不想被知道夜晚偷偷地干这事,就像他不想被知道偷偷****一样。
可是,这把小剪刀,剪纸当然好用,剪指甲就还勉强,这会儿用来剪衣服,还真不好用。一时间,万波平不知道到底是剪刀太钝了,还是衣服布料太好了。
万波平费了好大的力气,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都被剪刀给勒出了红红的深痕,生疼生疼的,却只剪破了一件T恤。这件被剪破的T恤也只不过被剪了几个裂口而已,那是,万波平先用剪刀的一边尖戳穿一个洞,然后再往旁边使劲地拉扯,才给搞出来的洞。那些洞像一个个笑脸,冷冷地嘲笑着万波平:别费劲了,你这是徒劳的。
莫非,他跟贾静怡的关系,就跟这衣服一样,难以被一把减掉?万波平感到害怕了,他心想,自己这么用力,这么使劲,却奈何不了手中的衣服。那么,他和贾静怡的关系呢?是说断就能断的吗?
不行,必须要断,一定得断,不断不行。万波平在心底里,严厉地对自己说道。
他不顾手被剪刀给勒得疼痛不已,他更加用力,他更加使劲,他屏住呼吸,他收紧腹肌,他咬牙切齿,他青筋暴露……左手上被捏紧的衣服,却以柔克刚,像泥水中的泥鳅,在剪刀夹缝里巧妙地躲过剪刀的利刃。它缩身功夫了得,任剪刀一开一合,它却始终安然无恙。
万波平被整得心急如焚,烦躁不安。他感觉老天爷在跟自己闹着玩,土地爷也在拿自己开玩笑,各路神仙鬼怪更是合起伙来捉弄自己。他念念有词,请求老天爷、土地爷、各路神仙、妖魔鬼怪,求他们行行好,不要戏弄他了,帮帮痛苦而可怜的他。可是,仍然毫不起作用。剪刀,铁了心不愿干搞破坏的事,钝得不能再钝。衣服,也是费尽心思,耗尽功夫,绝不肯轻易退让,一副死也要坚持抗战的劲头。
猛地一用力,万波平突然意识到,不好!果然,左手大拇指的背上,给剪刀戳出了个口子,在剪刀退出来之后的几秒,很快就渗出鲜红的血液来。接着,一股疼痛传入他的脑际。万波平恨恨地摔掉衣服,还有剪刀。衣服好摔,它早就恨不得要逃脱了。剪刀,这时候却故意装起糊涂来,死赖在万波平的手指上。万波平忍不住冲着它大骂:“死人头,破剪刀!叫你剪衣服,你跟个废物似的。这会儿,我的手指皮肉,你倒是毫不留情!你存心跟我作对,是吧?我看你是不想跟我了,待会儿我找把锤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万波平好不容易甩脱剪刀,任其一个自由落体运动掉到地上去,在石灰拌泥碾平的地上,轻盈地弹跳了几下。万波平恶狠狠地一脚就把它给踩在了脚下,口里加上一句咒语:“还弹,弹个鬼!这会子显摆什么弹跳功夫,看我不踩死你。混蛋!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