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教学进入复习阶段，关系到学生的升留级问题，时间更得抓紧，不能掉以轻心。不巧孩子发高烧住进临山地区中医院，经诊断是出麻疹。孩子住院的那段时间，雪梅上午去学校上课，中午她准时到病房替换卓为直至第二天清晨。中途还给儿子输过血。本就体虚的雪梅这一劳累，接连三个上午都是快上完第一节课时，就眼前发黑，站不稳，晕倒在地，直到学生把她牵起来。好在时间不长，顶多十多二十分钟，坐下休息一会儿后，照样坚持上完三四节课，直到放学才回医院替换卓为。
第三次昏厥的时间稍长一些，惊动了分管教学的校长。她非常关心地问雪梅：“林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雪梅说：“谢谢校长！我没事，主要是这几天孩子生病，晚上要照顾他，睡眠不足，没休息好。没其他病，不用去医院。”
陈校长说：“那今天你就早点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来上班。路上小心，身体要紧啊！”
孩子出院的第二天，雪梅仍然把孩子送到舅妈家。为了让舅妈尽心带孩子，她主动把给舅妈的报酬提到十五元。从舅妈家走到学校，一路上她恶心呕吐数次，头重脚轻，四肢无力。站上讲台，举起教鞕就晕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旁边站着两位校长和几位老师。看上去，大家都面带焦虑，你一言我一语问她：“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她欠起身子，难为情地说：“实在不好意思，尽给大家添麻烦！我感觉好多了。不用去医院，我这就去给学生们上课。”
校长急忙劝阻她说：“林老师，你别这么固执好吗？你不用担心，学校准你请假回家休息两天。岳老师代你上这两天的课和班主任工作。岳老师非常乐意帮这个忙，而且她也是位很负责的老师。你就放心吧！我陪你先去医院看病，再送你回家，你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
雪梅说：“校长，我已经给领导增添不少麻烦了。我就请两天假回去休息，后天一定来上班。学期快结束这段时间，你也够忙够辛苦的，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去没问题。请你放心，谢谢你了！”
雪梅回家时，听见她班上几个女生的声音：“我们教室里就是有鬼，要不我们林老师怎么会天天昏倒呢？”
她还清晰地听见岳老师严肃的声音：“你们林老师晕倒是因为工作太辛苦、太累，所以你们要听话，要努力学习，别给老师添麻烦。今明两天由我来给你们上课，同学们快进教室……”
雪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不敢继续听下去，快步走出校门，心乱如麻。她意识到连续几次晕倒，已在学生们单纯的心灵中留下恐怖的印象，在学校和老师们的心目中造成不好的影响。
出了校门她没回家，直接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新毛病。恶性贫血，严重营养不良加过度劳累，你不晕倒才怪哩！另外明显又有身孕了，再不引起重视，不加强营养，不注意休息，哪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雪梅走出医院，暗下决心，为了腹中孩子的健康发育，她必须要注意保养了。雪梅把计划添置新衣的钱花了一部分，在自由市场上花高价买了一些鸡蛋、油、肉、大米和水果之类的食品，决心为全家改善一下生活，也为自己补补身子。
这两天，雪梅除保证充足的睡眠外，还注重把伙食开得好一些。早餐每人都能吃上一个鸡蛋，饭后还补充点新鲜水果。
医生说得对，有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引起重视，不知道保养……对此她感受颇深。通过这两天的休息和注意营养，感觉身体状况很不错。第三天清早，她没失言，按时到了学校。校长和老师很客气地说：“好些没有？如果还有哪点不舒服，就再休息一天吧！”
为了挽回不良影响，雪梅做了最大努力。此后，从上复习课到参加学期考试的监考、改卷、统分、写学生评语和写班主任工作总结，直至散学典礼她都没迟到、早退过一次，也没请过一天假。
尤其让她满意和放心的是，她所上的课程，学生学期考试成绩都不错。她满以为这样一来就弥补了她曾多次晕倒，造成不良影响的过失。她兴高采烈地领了这个月的工资，并到校长办公室询问她下学期所上课程是否有所变动。校长告诉她，原则上老师是随班升级任课，也就是说下学期她任三年级班主任，上语文、算术课并兼上四年级语文课。陈校长说：“林老师，这样的安排，你有没有意见？身体吃得消吗？”
雪梅回答：“没问题，我的身体好多了！”于是领了下学期的新教材和备课本，绕到舅妈家把儿子接回了家。一路上，雪梅浮想联翩：这一关，我总算闯过了。屈指一算，下个寒假一过试用期就满了。腹中的宝贝降生时正值寒假，看起来这孩子是个福星，来得也是时候。要真是个女儿，那真是太理想了。从明天起，孩子就由自己先带着，过几天把母亲和两个妹妹接进城来，开学后由母亲帮着照看孩子和照管这个家。把给舅妈的这笔钱省下来，补助父母和送两个已到入学年龄的妺妺到七小读书，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晚饭后雪梅征求卓为的意见，从明天起假期开始，她想自己带一段时间孩子，过几天抽空把她的母亲和妹妺接来，由母亲帮助管家管孩子，省下这笔保姆费让两个妹妺读书。
卓为认为这个想法非常不错，并答应忙过这几天后，他亲自去把老人和两个小妺接过来。
一个星期天，卓为把雪梅的母亲以及两个妹妺都接进城来。有了母亲来协助料理家务，两个小妺陪着小孩玩耍，雪梅感到轻闲得多。这二十来天她除备课外，有更多时间来补瞌睡和照顾儿子，身体逐渐恢复，心情也愉快得多。
开学前，雪梅到街道办事处和粮店、豆腐厂、食品公司等有关部门排了整整两天的队，领来三人当月的各种主、副食品票证，并把这些东西买进家时，天已黑尽。她打算晚上早些睡，明日早些起，她要以全新的姿态迎接新学年的到来，彻底改变老师和学生们对她身体不好的看法。
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六日这天，雪梅起得很早，清晨的空气中还充满凉意。她穿戴整齐，收拾停当，带上备课本走出门，头顶无数只小鸟冲上湛蓝的天空欢快地歌唱着。这天她心情无比愉悦，刚跨过二十九岁的她觉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充满了活力。她今天除做些开学和上课前的准备外，还要把两个妹妺的名给报上，以后她每天都可以带着她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让母亲安心和她们一起生活，协助她安排好这个家。雪梅想到这些美好的愿望，信心百倍地走进学校。
刚坐到办公桌旁，陈校长就走过来了。雪梅举头望着她高兴地打招呼：“陈校长好！有事吗？”
校长迟疑了一会说：“你好！林老师。是这样的，教育局李局长通知学校说，局里研究决定你的身体情况不太适合搞教学工作，劝你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把身体保养好后，再另行找工作。实在对不起了！林老师。”
雪梅说：“陈校长，我是持有劳动人事局介绍信到县教局报到，再由县教育局介绍到这所学校来的。我承认我的身体不好，也请过几天病假，给你们添了麻烦，这是事实。可我工作尽心尽力，任劳任怨，没影响教学质量，这也是事实。就凭李局长一句话，没任何文字依据，就打发我走了？他认为我不适合搞教学，可不可以请他把我的介绍信退回劳动人事局，我再到人事局去请求另外安排工作行吗？”
陈校长说：“林老师，李局长说了，你还在试用期，不是正式教师，他有权口头辞退，不用发什么文件。至于下一步的工作，教育局管不着，你身体好些后，自己想办法吧！”
她意识到再多说只能自取其辱，越来越让人瞧不起，就对陈校长说：“这学期的课我全备好了。这备课本送给你们，告辞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学校。一路上她垂头丧气，虚弱无力，泪水流个不停。
再次失业给她的打击使她无法静下心，无法待在家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又不能让母亲和不懂事的妹妹们陪着她愁眉苦脸，过得不快。她只能漫无目的地绕着临山城转了一圈，边走边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想求卓为跑一趟县教育局，找李局长要回县劳动人事局年前开出的那张介绍，要求该局重新介绍一个单位。
这天夜里，待母亲、妺妺和儿子熟睡后，雪梅才小声地和卓为交谈她的不幸遭遇和她想托他帮忙的事情。她万万想不到卓为竟以极其冷漠的态度对待此事，半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这激起了她的气愤和失望，心想自己绝不求人，靠自己解决。
雪梅第二天出门较早，她没多想，直接走到临山县劳动人事局去碰碰运气。还没到上班时间，所有的办公室都关门闭户，她便走到僻静的大树底下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这次接待她的是位比她略大几岁的女同志，也姓林，所以交谈比较投机。雪梅将从休学到求职、失业的全过程做了简介后，林同志表示非常理解和同情，她说：“目前县商业局委托县工商联举办一个会计人员培训班。学员主要来自集体所有制单位在职人员，也可通过我们局里介绍，从社会上招收。免费提供伙食培训三个月，结业后包分配，但有可能被分到集体所有制单位。你要慎重考虑，真的想去，我就给你开介绍信。”
雪梅得不到卓为的理解后，心情坏透了。要不是考虑孩子，她一小时都不想待在那个家，一顿饭也不愿白吃。饥不择食，别无选择，先混三个月不开钱的饭吃着再说，走一步算一步，于是她同意了。
雪梅把介绍信揣好，在街上转了转，给母亲买了一条青色丝帕，给两个妺妹买了几尺花布衣料。还想给父亲买点东西，可按月或按季发放的各种票证早用光了，只好在心里叹息一声：“唉！爸爸，实在对不起你呀！”
母亲和两个妹妹来了一段时间后，因不习惯，表示想回老家去。把母亲送回去后，雪梅考虑儿子必须尽快请人带。她给孩子洗完澡，哄睡着后便到邻居老王家去，托他家保姆张阿姨帮忙请一位保姆。张阿姨是个热心肠的人，第二天清早就帮她带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姓卢的小姑娘。这女孩看上去俊秀干净，还很本分。雪梅带她到县医院照了X光和查了肝功能，一切正常，决定用她。
会计班正式上课了，时间安排很紧，星期天都在赶课。多亏请了小卢这位心地善良的姑娘，虽然做家务不够能干麻利，但照顾孩子很有耐心，让雪梅很放心。
三个月时间，雪梅基本无后顾之忧，一心投入到学习中。结业时，她的成绩位居首位。
快要结业之前，小卢说她在外地工作的姨妈想带她去外地进纺织厂，不能继续帮雪梅带小孩了。雪梅非常理解，觉得不能耽误年轻人的前途，就劝小卢再坚持几天，她重新请人。没想到新保姆还没请到，卓为就说：“梅，今天组织上宣布我参加中央‘四清’工作团，由我带队到靖龙县搞‘四清’。可能两三天就要走。这次出去的时间比较长，纪律很严格，不准以任何借口不参加，中途不准请假。”
雪梅说：“小卢要走，新保姆还没请到。今天是会计班结业，结业后我还不知走向何方。你是否可以把家里的实际情况跟你们的领导说说，向他们请一天假，待我的工作分配落实和新保姆来后，你晚一天去行吗？”
卓为说：“这恐怕不行，因为这次规定太严格。”雪梅再没说什么。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一日清晨，卓为起得很早，雪梅起得比他还早，今天是她分配工作的日子，因为不清楚会被分到什么单位，一直忧心忡忡，哪里睡得着啊？
卓为背上行李，站在门边对雪梅说：“梅，我走了！”雪梅说：“真的这样严，一天假都不能请？我们今天上午八点半钟公布分配通知。你留下这半天，听个分配结果都不行？”
卓为说：“这是集体行动，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党的利益嘛！”说着便转身准备出门。雪梅也什么都没说，迅速转身进了里屋，心里非常失望。
雪梅拿到一张以临时工身份去临山县五大公私合营之一的百货合营任主办会计，兼职协助公方经理搞好对私改造工作，一年后转为国家正式职工的分配通知，心情说不上是喜还是悲。
她带着通知去了百货合营，找到了经理罗经理。罗经理接过分配通知，看了一下雪梅后问：“小林，你还有多久生产？”
雪梅答：“我也说不准，估计还有一个多月吧。”
罗经理说：“如果是这样，我想，你接会计工作才一个多月就要请产假，我又要找人接替你的工作。不如你先到医药门市上一段时间班，待你生了小孩产假满后，再到总店去接会计工作，你愿意吗？”
雪梅心想：领导说的也有道理。自己的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与其才来就给人添麻烦，不如先到门市还好些。便说：“谢谢罗经理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我愿意先到门市去上班。”
雪梅和罗经理走进医药门市时，里面只有一男一女。据说还有一位姓吕的老同志刚回家休息。因为领导规定，门市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不能关门，只许轮班吃饭和休息。
罗经理笑着用清脆的嗓音对门市上的两位同志说：“知道你们人手不够，我暂时借给你们一位品学兼优的大学生，叫林雪梅。在会计班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但隔行如隔山，在医药的经营方面，你们千万不能保守，要耐心地带一带。我想小林也会虚心学习的。”
雪梅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开头的一个星期她把精力全用于对所经营药品的成分、性能、作用、剂量以及产地、价格、出厂名称等方面的熟悉和记忆。成天围着货柜转来转去，几天下来后，她还是感到疲倦，而且下肢肿胀，便坐下来休息。不巧刚逢罗经理走过门前，停下来不轻不重地说：“小林，站门市就要名副其实地站，别一天老坐着哦！”
她似乎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这样的指责，满面通红地站起来说：“对不起！罗经理，我下次一定注意！”
雪梅上班的第二天，五十多岁的新保姆吴奶来了。吴奶精明能干，干净利索，但要价很高，每月工资十八元，少一分她都不干。为了孩子，为了自己能安心工作，雪梅还是把吴奶留了下来。
第二个月初，林雪梅到总店办公室领工资，居然才二十元。她把十八元付给吴奶后才剩两元，还不够孩子半磅牛奶钱。她此刻的心绪真的糟透了。这点钱不要说顾家，养孩子，付保姆费，就是只顾自己，也只怕是顾了吃就顾不了穿，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正值她心烦意乱之际，罗经理又站到了门市柜台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小林，常言道，面无喜色休开店。你这样愁眉苦脸的，不怕把顾客吓跑了？”她意识到这女人是故意来找她的岔的。但她不能上她的当，因为自己很需要这二十元钱，而且还盼着转正。她必须一忍再忍，别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