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常常就像在是在画圈圈。
从前,六国里的燕太子丹为了燕国的存亡,托大侠客荆轲以献城为名刺杀当年还不是“王”的始皇帝。图穷匕见,始皇帝用担惊受怕,换来了一个血的教训——于他,这世间绝无信任可言。
亡羊补牢,从此,始皇帝开始为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玄武龟甲般的硬铠。除了在布置森严的守卫,始皇帝的行踪便成了秦宫里一个最大的谜题。在偌大的皇宫里,或许除了被暗地里称作“皇帝影子”的中书府令赵高,即使是贵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李斯,也说不清皇帝到底身在何处。
朝堂上的百官尚且如此,那就跟别提尘埃里的百姓了。
这是留给六国遗后张良的难题。
有人说,『人一辈子只为一件大事而来。』如果说得不错,那张良这一生的大事就是为了推翻秦政,一雪当年覆国之恨。这一点,在张良还是下邳少年时,就已在内心笃定。
但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又或者说,就好比掘井,因为掘得够久,又够深,总可以打出水来。在无数个不眠不休日夜冥思苦想之后,各种或者粗略,或者精致,或者成型的,或者原胚式,或者受启于前人,或者天马行空的主意便像天女撒花一样纷至沓来。
在这个人类最出类拔萃的头脑之一里,经过一番激烈的脑细胞、生物电摩擦碰撞以后,一个最切实可行的行动方案雏形便如秋水落下后河滩上的石头一样浮现在张良眼前。
拟采取的方式是简单的,但简单的往往就是最有效的。
方式也是老套的,但这种旧人曾谙习似乎也正是进一步证明了它的有效性。
所以,当张良将自己的刺秦图划合盘向乃师兄托出时,风过崖虽未深置可否,但这世上却恰有一种同意叫默许。
风过崖在俗世的恩怨情仇方面其实没有太多的经验。他的经历是如此单纯:自小便在东夷部落族长父亲的羽翼下自在成长,是一个众星捧月、予取予求的骄儿。未及弱冠,便随乃师黄石公在大荒山里参修大道。乃师黄石公早已勘破天机,属于闲云野鹤式的存在,自然不会为尘情羁縻。同门之中的师兄、师弟、师姊、师妹,也大抵都受了乃师的熏染,个个似都生性澹泊,均一律各顾各在自己的洞府中参修。平日里偶尔相见,多数时候,也就是颔个首,微个笑,然后各自擦身而过。他们之间,或可称得上是点头的交情,又或者说是君子淡水之交吧!若说什么是非恩怨,则该当是压根谈不上的。
即因如此,虽风过崖已明悟增上第一重义,对基世界的理解远远超迈流俗,但对师弟张良如此仇恨执着,却只能是一声轻叹。冤冤相报何时了,趁早钻出这样的死循环,不方才显得真确的明智么?却为何自己那个人人称贤的师弟连这一点都参悟不透呢?
或许正因为自己并非乃师弟吧!子非鱼,安知鱼之身受?
风过崖当然不会为这种尘情缠夹,此来,他不过把自己看成乃师弟的一个帮厨,只为其打打下手,犬马驱驰而已。“身在其中,置心事外”,于他此来,是再简单、清楚、明智不过了。
所以,当张良脸上带着明显已抑制隐忍的兴奋激情,向乃师兄沧海君陈述自己的惊天机谋时,风过崖也只是微微颔了个首,嘴角微了个表情算是对乃师弟的响应。
看到乃师兄的淡然,张良也不以为意。和乃师一样,师兄也是个生性澹泊的人嘛!而就像所有已“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发现“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孜孜求索者一样,张良心头早已被跃动的小兴奋占踞。
兴奋的源头来自始皇帝的诏书:
始皇帝诏曰,自朕上承天启,激扬奋烈,一一宇内,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万姓乐业,尔来十又一年矣。朕夙夜以天道百姓忧惕。然天心幽眇,不假人以天年。五散大夫福天纵聪明,深解朕忧。为朕踏山寻海,求取齐天之道。六月,福卿率朕之船队,身赴海外,遇大鲛鱼为怪,阻挡天威。今大皇帝张榜,约万民为约:出东海死大鲛怪者,赏千金,封万户侯,合县免徭赋三年,准面朝天子。以此。
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良在心头反复酝酿的刺秦计划,差的就是这一个近身标的的机会。如今,万事悉备,东风吹来,怎能不令他激动。
于绝望无望中现出一种可能性,令张良几乎有些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能自控。但很快,冷静下来,张良就看到了此事的可能性与最终实现之间的巨大鸿沟。
且不说远如“艺高胆大如荆轲者尚且功亏一篑”,就近而言,摆拦眼前的第一道鸿沟就是须找到能杀死大鲛怪之人,而且必须赶在天下英雄之前,夺下这杀鲛第一功。试想,以秦国武士之强,弓弩之劲,尚且不是那海怪的对手。而自己虽略习武技,但终究是个运筹帷幄之间的文士书生。唯有找到一个能堪此重任的奇士,方有机会奏功,但这实在是希望渺茫。更何况还要与天下英雄争竞,成功的机会就更加微乎于零。
这不得不让张良心头冰寒。
但张良生性执着,加之从小胸中氤氲酝酿复仇大计对意志和毅力的不断加强,使他渐渐炼出了一颗九死不悔之心。
万般计较、打听无果之后,张良忽然忆及当年圯上老人除了赠给他数卷“天书”以外,还送了他一只竹蟾蜍。并约言:十三年后,见我于济北,毂城山下黄石即是。其间,若遇大事,可以此竹虫送信求助一次。
此去与圯上老人邂逅也已过去了若干年,张良一心筹划复仇大计,虽多次遭遇困厄,甚至几入呼天不应、唤地无声的绝境,每每想逐虫向师求助。但一想到机会只此一次,便咬咬牙,硬扛过去了。
如此一来,这竹蟾蜍便成了张良压箱底的,一时,几乎都要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