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翼率残部回到徐州休整，满眼都是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他安排罗松林在医院照顾重伤的弟兄，对阵亡弟兄的抚恤，每人十块大洋，按地址寄给他们的父母。刘天童叹道：“咱山东地面，大部分地区都被小鬼子占了，回头到邮局打听一下，先把能通邮的寄了，不能寄的，等仗打完了想办法吧。”周天翼叮嘱孙嘉谋道：“刚打完仗，弟兄们情绪都不稳定，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我去军部汇报战况，请求军座为我们补充兵员。”
刘天童回到宿舍，弟兄们失去了以往的欢笑，高勇智发出低沉的怒吼，李有才呼呼喘着粗气。刘世仁低声道：“看见了吧？战争后遗症，活下来的人短时间内性情都会大变，变得暴烈又脆弱。”刘天童说道：“打仗难免死人，活下来的人还要过日子不是？看人家哑巴兄弟……”郑三炮闷哼一声，习惯性掏出酒葫芦，一口没喝着，气得扔掉酒葫芦。一阵浓烟袭来，刘世仁被呛得咳嗽起来，他一把拽倒正在点炉子生火的小兄弟，敲敲炉筒，挑开炉盖，勾出风道处堵塞的煤渣，风道畅通，顿时炉火熊熊，炉筒眼看着红了起来。刘世仁扔掉钩子，阴沉着脸走向床铺。刘天童自语道：“都留下后遗症了。”
赵云峰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被贞子要挟的画面一幕幕闪现，他咽不下这口气，摸起手枪就要去找她拼命。孙嘉谋正色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也不死心，但这事儿不能莽撞。”赵云峰说：“我知道，偌大的徐州城，凭我一人之力，要想抓获贞子，几乎没有可能，何况她也不一定就潜回徐州。但我的出现，至少能吸引他们同伙的注意力，日军间谍无处不在，一定还有一个更加隐秘的组织……”
“这事儿我想过，不能擅自行动。你现在是特一营教导员，破获间谍组织不是你的本分，贞子的出现已经引起战区情报部门的高度警觉，相信会有一套严密的防御措施，她的阴谋不会得逞。别老在房间待着，出去透透气，多和弟兄们接触。我去趟医院，先走了。”
周天翼汇报完战况，刘士毅递过两颗校级梅花：“有言在先，军衔给你提了一级，没有兵员给你补充。”周天翼疯劲上来，大着嗓门说道：“军座，这不公平，弟兄们在战场上流血拼命，拼死了二百多号人，就为我换来个上校军衔，我要这些虚名有什么用，能指望这几颗梅花在战场上和小鬼子拼杀吗？”
关于兵员的事儿刘士毅其实也在发愁，不仅仅是特一营，每个作战单位伤亡都很惨重。赵老虎的114团仅在淮河战役中就有近半数人战死，到现在还没有兵员补充。当地够当兵年龄的小伙子几乎全都被征上来了，仍然是杯水车薪，等待上级分配根本没戏。他能理解周天翼此时的心情，换了他也会忍不住说出一些过激的话，做出一些过激的动作来。
赵老虎推门进来，刘士毅斜了他一眼，干脆用报纸遮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没动静，刘士毅斜视赵老虎：“不是见面就掐吗？这会儿咋这么老实？”赵老虎傻笑着说：“掐也得分时候是吧？”刘士毅对周天翼笑笑：“人家可是预备了好酒好菜请你呢。”周天翼说道：“军座，属下心急，哪还有心思喝酒呢！”
刘士毅大笑：“好了，说正事，给你们特一营配备了六把汤姆森冲锋枪，三千发子弹，其余的军械物资一并给你充足，军需处随后就会拨发。我现在不缺这些玩意儿，缺的是人。”
汤姆森冲锋枪又称芝加哥打字机，由于开枪嗒嗒嗒的声音似打字机而得名，是美军二战中最著名的冲锋枪，被士兵们称之为战壕扫帚，极高的射速配以强大的杀伤力，在火舌喷射间足以吞噬一切阻挡在面前的物体。只有蒋公的嫡系部队才配备类似的美式装备。桂系军队一直受排挤，刘士毅能搞到如此先进的武器，可见能量不一般。赵老虎心中又恨又气，不明白刘士毅为什么如此偏向这个周疯子。
周天翼心情大好，不觉来到赵云峰宿舍。在保卫滕县的关键时刻，赵云峰舍生赴死，英勇杀敌，掩护周天翼夜袭日军炮阵，救护重伤的弟兄，和弟兄们生死与共，赢得了弟兄们的敬佩和尊重，他与周天翼也彻底摒弃前嫌，在严酷的战火中重新成为战友和伙伴。周天翼拿出廖光义带血的书信，赵云峰读毕，泪流满面。
“当时哪知道大哥心思，就想着到前线打鬼子，脑子一热，就把弟兄们带出来了。”周天翼长吁一口气，叹道。
“我很清楚后果，不想毁了这支部队，要尽力挽救，想不到……”赵云峰尽力掩饰着激动的情绪，“我曾请求军座给我一支部队，想把弟兄们拉回来，但看得出来，军座是有意放你和弟兄们一马。弟兄们脱离部队后，我写了一份检讨书，主动承担我教导不利的责任，想不到被军座赶出部队……”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任何一支部队，擅自脱离大本营就是叛军，当时在火头上，我和弟兄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点。说实话，我当时恨不能把你……更别说弟兄们了。现在想来，其实是我错了。不管怎样，回来就好，你是特一营教导员，我和弟兄们都需要你。”
赵云峰情绪激动，情不自禁地道：“老大！”
周天翼哈哈一笑：“听上去别扭，还是原来称呼吧。”
“见军座了？补充兵员的事儿……”
“没戏了，各部队伤亡都很严重，都需要补充兵员。”
“看来要自己解决了，招兵要现大洋，又要对阵亡弟兄抚恤……”
“这事儿和副营长好好合计一下，有一张五千块大洋支票，不知这边能不能取出……”
“这么多，哪来的？”赵云峰惊喜道。
“小四川拿来的，小家伙贼精，跟了老猫一路子，硬是没露出半点口风。”
“……是王铭章将军？”
周天翼神色凄然地点头，两人半响都没有说话。
赵云峰打破沉默：“……铁蛋呢，就这样一直跟着？”
“不能再留了，实在不行，动用狠招。”
“怕是动狠招也不成，那丫头，死在你身边才觉得是幸福。”
“去你娘的。”周天翼猛地推了赵云峰一把。
“说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她？”赵云峰苦笑道。
“……我只想让她活着。”周天翼半天憋出一句。
吴老四带着小四川出门，看到艾窝窝和罗伯特，笑道：“是两位大记者，这冷不丁的换了衣服，还差点认不出来了。”罗伯特递过一包狗肉，笑道：“亏了老猫兄弟，一点心意。”吴老四笑呵呵接过：“老罗这中国话越来越到位了，这要是再加一句‘略表寸心’，哈哈……”艾窝窝笑道：“说到这份上不容易了，老猫兄弟，来张免冠的？”
这话要追溯到滕县战役之前，艾窝窝到营区采访，大多数弟兄都没见过相机，争着照相留念，吴老四整整头型，戴上帽子，对艾窝窝说：“给咱来张免冠的。”刘世仁直接笑喷了，摘下吴老四帽子，笑着说：“这才是免冠。”吴老四话头很快：“这就是免冠，那你免冠姓什么？”罗伯特笑道：“那叫免贵。”吴老四笑道：“知道，你不免贵姓罗吗？”在特一营，弟兄们都称呼罗伯特为老罗。
“铁蛋妹子，这是迎老猫兄弟来了？”吴老四嘿嘿笑着，刚才他说错了话，被廖真真拧着耳朵连叫三声姑奶奶，他想找补回来。
“迎个屁，一眨眼功夫爬了两辈，能了你了，好孩子给带糟践了。”廖真真拍拍小四川，接过一包东西，“窝窝姐，都是我的？”
“多大了，这些小事儿还让姐操心。”
“艾记者，有我一份儿吧？”
“老猫兄弟，你这辈子怕是用不上了。”罗伯特笑道。
小四川傻傻地问：“是啥子东西我师傅用不上？”廖真真和艾窝窝都笑了，吴老四已经猜出是女人卫生用品，拉着小四川走了。川军122师全部战死，就剩小四川这颗苗了，周天翼安排吴老四带这孩子，其用意不言自明。
偌大的徐州，小四川看得眼花缭乱。吴老四走累了，拦下一辆带有警察局标志的车子，说车子被征用了。开车的是上次用大洋赎回坐地炮的警员，他认出是吴老四，看他手里又拿着家伙，乖乖下车。
吴老四不会开车，他只想和小四川进去歇歇脚，暖和一会儿，外面风太大。小四川转动车钥匙，车子发动起来，正在后座闭目养神的吴老四吓了一跳，让小四川赶紧熄火。轰鸣声越来越大，吴老四害怕，想打开车门跳下去，小四川一脚油门，吴老四身子一仰，倒在座位上，回过劲来，感觉有东西在碰他的脚面，捡起闻闻，他古怪地笑了。
小四川会开车，车子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吴老四惬意道：“暖和多了，迷瞪一会儿。”说着揣起那包东西，倚靠后座闭目假寐。警员一路小跑着来了，拉开车门，谦恭地和吴老四打着招呼。吴老四头不抬眼不睁道：“干吗，好不容易有点热乎气。”警员道：“这位军爷，有一份紧急公文落在车上了。”
吴老四乜斜道：“怕不是什么紧急公文吧？”警员大惊：“军爷见过？”吴老四冷笑道：“见是不见，不见是见。小四川，饿了吧，这徐州地面还是有些好吃的东西。”警员道：“那是，全城最好的饭馆都在我们鼓楼区，军爷随便挑一家，在下这就去安排。”
吴老四眯着眼睛说道：“吃食上我不是太讲究，照顾好小兄弟就行了，就花园饭店吧，坐地炮还好吧？”警员道：“前几天局座还念叨军爷来着，军爷赏脸，局座自当奉陪。”吴老四阴笑道：“你们局座念叨我什么来着？”警员尴尬地退下：“这位军爷，一会儿花园饭店见。”
“师傅，不用咱花钱吧？”小四川问。
“这顿饭下来呀，你至少有两块大洋的进账。”
“两块大洋？”小四川惊异道，“在我们老家能盖房子娶媳妇了。”
“想不到吧，师傅教你的第一课就是白吃白喝白拿钱，新鲜吧？”
“白吃白喝还能拿到钱？……师傅，不是耍我吧？”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再迷瞪会儿。”吴老四说着舒适地躺在后座上。
酒席早已备好，迟迟不见吴老四的影子，坐地炮等得不耐烦了：“这都快过饭点了，还他娘的摆谱，老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窝囊气？”
警员惴惴不安道：“属下大意，给局座添麻烦了。”
“那东西，确定在他身上？”
“听话音儿像是……”
“在就好，”坐地炮冷笑道，“跟老子斗，他还嫩着点，都安排好了？”
“在隔壁，一旦那混毬把东西亮出来，他们就会冲过来。”
“没用的玩意儿，要不是老子和你沾着亲戚……还愣着干嘛，下去迎呀？”
警员把吴老四和小四川迎到雅间，坐地炮热情招呼道：“吴军爷，请上座。”
“吴某人就一扛枪打仗的，劳烦局长大人恭迎，受之有愧呀。”吴老四一屁股在主位坐下，招呼小四川，“随便坐吧。”
坐地炮挨着吴老四坐下，敬烟，吴老四不客气地回绝：“吴某人一身毛病，就这点好，大烟小烟均不沾。”
“初次见面，和吴军爷好好喝一场。”坐地炮强笑着为吴老四倒酒。
“局长大人客气了，这么大个的王八也舍得上，来，都尝尝。”
“师傅，这玩意儿没法下筷子呀，咋吃？”小四川伸过筷子又停住。
“按师傅的法子来吧，揭开王八盖，先把黄吃了，那玩意儿可是大补。”
“吴军爷看来没少吃这东西呀，门儿清着呐。”坐地炮奸笑道。
“门儿清不门儿清不敢说，反正这乌龟、王八、鳖呀什么的，吴某人没少整。”
“那是，那是……”坐地炮尴尬地附和道。
“师傅，听人说，乌龟就是王八来，还有鳖。”
“这孩子，吃顿王八就以为自己是局长了。”吴老四冷笑道。
“……吴军爷，那包东西……”
“不急，咱还说这王八的事儿，”吴老四递给小四川一块王八肉，“师傅这就考考你了，什么东西会让王八这么欢实？”
“抽了大烟就这么欢实。”小四川道。
“抽大烟害死人呀，更别说披着官衣倒卖了，局长大人说呢？”
坐地炮如坐针毡，塞给吴老四一样东西：“吴军爷，高抬贵手。”
吴老四掂量了一下，揣进怀中：“东西呢本想带来，又一想呀，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整出个摔杯为号的景儿来，呼隆隆进来一群人，又是拍照又是那啥的，我们那边再来一群弟兄凑热闹，面子上都下不来不是？”
“……在下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特一营军爷较劲呀。”
“东西呢就不要惦记了，害人的玩意儿，来前销毁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事儿就了了吧，要是觉得亏了，想着找补一下，吴某人也乐得奉陪。小四川，吃好了吧，打包带走，外面还有几个弟兄等着呢。”
“我来，我来。”警员夹起一块肉吞下，站起来招呼着打包。
“红烧猪头肉是吧？吃相够馋人的哈，有点大义灭亲的意思。”吴老四笑道。
走出饭店，吴老四摸索出两块大洋，大度地拍在小四川手中：“拿着，咱特一营弟兄出门不能太寒碜了。”
小四川惊喜道：“师傅，还真是白吃白喝白拿钱来。”
“堂堂的警察局长呢，不攥死了他，捏住他死穴，会这么低三下四求咱们？”
“我猜那东西没在师傅身上，也没有销毁，是吧？”
“鬼精灵的玩意儿，那东西值钱着呢。”
“师傅，我明白了，东西在咱手里，那些人明里暗里都会怵咱们一头。”
“想想看，要是师傅把那包东西亮出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想呀，当时光顾着吃来。”小四川说着打了个饱嗝。
“这一旦亮出来呀，当场就会冲进来一群警察……”
“……妈呀，还真是鸿门宴来。”
“鸿门宴最终什么结局？你呢，最终还不是白吃白喝白赚了两块大洋？”
小四川拿起一粒花生，手一捏，果壳裂开，果子仁掉在嘴里，夸张地咀嚼着。
“你小子，吃相够馋人的，师傅也享受享受。”吴老四接过花生捏开吃掉，把两片空果壳扣上，晃动几下，让小四川猜里面有没有果子仁。小四川听到里面咔咔的声响，断定有，吴老四亮开果壳，里面空空如也，小四川一时愣住了。
“师傅，明明里面是空的，那这响声……”
“这个嘛，不能告诉你，师傅指望着这手呢。”
“越琢磨越神奇，师傅这手法，称得上……鬼手了。”
“撇开那些在江湖上混饭吃的，师傅这手法，在咱们国军序列呀，也就坐第二把交椅。”
“师傅，那第一是谁呀？”小四川好奇地问。
“……这个嘛，师傅还真不知道。”吴老四笑道。
今天是孙嘉谋的生日，周天翼给弟兄们放了半天假，毕竟刚打完仗，需要放松一下。特一营从不因为有弟兄战死忘了这茬，毕竟死人难免，活着的人日子还要过下去。为老兵过生日是特一营的传统，上至营长周天翼，下至新兵蛋子，只要超过两年的老兵都一视同仁。每个老兵的生日炊事班长都记录在案，只要条件允许，都会尽最大努力改善一下伙食。全营满编制时三百多号人，几乎每周都有老兵过生日，但炊事班长从来就没有为钱的事儿发过愁，特一营的弟兄们太有能耐了，总有办法搞到钱，譬如不久前坐地炮用一箱大洋把自己赎回去的那次。
过生日如同过节，酒是不可少的。几乎每一次生日都会有人醉酒闹洋相，其中包括周天翼。吴老四和小四川来到李记酒厂买了十几坛白酒，在付钱的环节，吴老四把小四川支了出去。
本来外出买酒的事儿轮不到吴老四，但这样的机会吴老四从来不错过，每次都是他抢着出来买酒，每次都会小有赚头。吴老四从不赚弟兄们的钱，他知道弟兄们是提着脑袋在挣这份钱，但对这些黑心商人就不客气了。他知道提两成卖酒的老李还有赚头，也知道老李轻易不敢驳他的面子。兵荒马乱的年代，像吴老四这样提着现钱买酒的客户不多见了，他们没有理由去得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