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只能记得那个小水潭的大致方向，至于从小水潭那里如何走回韩家庄，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宋璇儿也不知道路，只能够跟着十九走去。她起初说要扶着十九走，十九拒绝了她，说：
“你看，我有拐棍呢，山路这么难走你还是自己好好走吧，也好省些体力。”
十九以为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宋璇儿会很感激，或者再推让一番，然而却换来一声“哦”和又一阵的沉默。
这令他有些小小的算计落了空的感觉。
走了不太远的一段路，老蛮子的声音已经难以辨识的时候。十九觉得光溜溜的左脚走在坎坷的山路上实在是硌得难受，他又不是蛮子，拥有一双天生就是走山路的脚和脚上厚厚的老茧。
于是十九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把右脚上的鞋子狠心地脱了下来，坐在地上，往左脚上套去。
宋璇儿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十九费了很大功夫才把这只鞋子穿好，只是现在的鞋子已经变形地奇怪，而十九的左脚也被不合脚的鞋子挤得很难受。
他支撑着站起身，扶住拐棍走了几步，虽然脚是别扭着的不舒服，但至少不用和尖利的石头棱角亲密接触了。
这时地面坚硬起来，脚印不容易留下，而密林间有风吹过，低矮茂密的枝叶一阵乱晃，两个小孩子的痕迹就很难找到了。
宋璇儿等他起来选了条路之后继续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言。
————
这条路走起来很难走。
韩松已经跑了快一个晚上，从白州州城到韩家庄，再进山，一直到现在，估摸着已经快到丑时，走入了深山。可十九还是没有找到……
他上次听到有猛兽啸声，于是就循声而来，声源似乎就在眼前……
陡然，眼前的广袤丛林一下子就空出了一大块。
他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在一个大圆中，满地都是血食，有些上面有焦痕，有些还有许多齿印。
圆中央是一颗烧得只剩根部的大树残留，上面还有些火星倔强着不灭去。
然后他见到了蛮子，今天见到的第一个蛮子。只要能够见到蛮子，找回十九的希望就大了起来。
即使儿子恐怕已经糟了不测……
抽抽鼻子，韩松闻到了淡淡的腥臭味，和血腥味略有不同……莫非是蛮子的臭味？
他抽出匕首，踏步走了过去，小心翼翼，脚步很轻很很轻。
然而那个似乎是闭着眼睛满脸沧桑的老蛮子，仍然感知到了他的存在，睁开眼睛，见到人来，古怪地挤出了笑容，然后，再次凄厉尖啸！
原来刚刚他听到的这个如猛虎嘶嚎的声音，就是从这个老蛮子口中发出的！那么他在这深山老林里面待了有多久，和这类畜生是打过了多少交道，才能够如此逼真如此自然地用虎类声音嘶吼表达兴奋！
韩松被吓出了一声冷汗，汗毛倒竖。他此时本已经较为疲惫了，但是有一股气意在胸肺中激荡不休，脑中一直在分析着周围的环境想找出那个凶多吉少的孩子的痕迹。这时终于被未知的一切惊讶到了，所以心神习惯性地集中了起来，缓缓靠近仔细观察着这个老蛮子。
老蛮子见他没逃走，还敢靠到近前，露出残余的牙齿嘲讽地一笑，然后，从他的身侧蹿出了一只巨大的大虫！
掀起了一阵狂风。
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这只立起身子影子能够盖住韩松一头的大虫，刚一出现，就全都是虎腥味儿的风扑面而来。
韩松来不及挥匕，没有任何迟疑地选择了后退，开玩笑，这种丛林霸主级别的生物怎么可能是他能随便招惹的？保存性命救儿子要紧！
《水浒》中，讲到武松打虎时，那吊睛白额大虎会用三式，一扑一纵一剪尾。在这大虫不下三百来斤的体重下，任何一式的力量、伤害都不下于一根二十人齐抬的攻城擂木！
韩松在当世武功层次中，已经跻身岁月境。身法和轻功都是当世罕见，可是那头猛虎即使是在夜间也是狡诈地潜行到了十分接近韩松的地方，实在是因为那堆火把周围的一切都烧得干净，月色昏暗，没有树木掩护，只能等韩松足够靠近老蛮子的时候才猝然一击。
一击未中，韩松差之毫厘地往左边躲开。
几乎刚刚落地，猛虎猛然扭身，浑身斑斓毛皮若在散发着寒光。毛皮下的肌肉有着棱角充满力量。
这时韩松躲无可躲！
韩松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他眼中只有扑面袭来的猛兽，在星光下时间流速仿佛放慢了一般。那虎头稍稍旋转着，扭动着发力，肌肉一层层地绷紧舒张，然后在微明的月光下，两只巨大的前爪和虎头冲撞向自己！即使他意识仍然在控制着肌肉使身体按照着套路来扭转着方向，可仍然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尖牙利爪向自己伸来……
那双冷漠而又冷静的眸子里只有好奇的打量以及蔑视。像是在说——
【汝不知我虎为何物乎？】
【安敢如此放肆！】
仿佛被一沉重的擂木撞到了胸膛，韩松只觉得胸口一滞，气息再难调匀。
白天时候他在白州城曹府门前，单手就能够扛下五人合抬的大木，震惊全场；可这次光是一头三百余斤的大虎，就把他撞得眼前发黑。
韩松尽全力控制着身体，顺着猛虎的力道向后飞去，可是当他向后飞出足够远准备脱身的时候，那老年蛮子又是一声长吼！
《三国演义》中孟获第六次攻打蜀国，就是用了能够驱虎策狼的木鹿大王，结果被诸葛武侯用喷火车打败。
可见，南蛮驱兽术是有传承的！
这位卸任的老年蛮子大首领，显然就会这么一手【驱虎】之术。待听到那声长吼，猛虎便又狠狠地扑了过来。
韩松稍微喘息的时候就知道，胸口被虎爪撕出了几道血痕。这时候猛虎又是一扑而来，他不敢重蹈覆辙，向后闪避，这样猛虎就只有继续向前了。
他退入了密林里，猛虎追出不远，在蛮子的呼叫声中悻悻离开。
韩松却不知道，他刚刚躲闪时匆匆踩过的地方，就有十九的脚印。
————
十九和宋璇儿在向着小水潭走去。
这时他们听到了来处有猛兽号啸。
“我猜……那些蛮子在祭祀，喂食山里强大的野兽。他们肯定是想把我们也作为活的祭品了。”十九边走边没话找话。
而宋璇儿则没有说话。
十九见她不说话，也只能拄着拐杖在前面带路。
“要不是我爹爹去了白州城……等他知道了肯定会来救我们的！”
“……”
“喂，宋璇儿，白州城应该很大吧？”
“……还好。”
“那边是不是有京城来的大官啊？就是和宣威伯他们那样的大英雄、大老爷。”
“嗯，有吧。”
“喂，你还饿不饿？”
“还好。”
“喂，你冷不冷啊？”
“不冷。我也不叫喂。”
“那你脚还能走吗?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啊？”
“不用了，走吧。”
十九其实想说：“我一直只用一条左腿和木杖走路脚好疼啊我们休息一下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儿，十九说：“你是不是很渴？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渴。”
他用空着的左手拍了拍脑门，自嘲地笑笑，这次宋璇儿只是低声“嗯”了一声。十九听到这声音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唉，我跟你说哦，小兰的爹爹于叔叔今天教了我两招拳法哦，可是蛮子一来动手我就……被他们抓住啦。”十九自嘲地说道：“我，是不是很菜鸡啊……”
他在前面，脸上的表情是多么郁闷和难过自责，宋璇儿没能看到。但是她也知道这句话不能用“还好”，“嗯”这种话来搪塞了。
“……小兰是谁？”
先前回话极快的小姑娘迟疑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反问他。
“小兰啊，是经常和我一起玩的一个小伙伴，比我小一岁吧。”
“哦。”宋璇儿之后再也没说什么了。
韩十九也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不成介绍一下小兰的情况，喜欢吃什么味道的糕点、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虽然这些他都知道，但是总感觉说出来会有大麻烦。真的，十九很肯定。比蛮子还麻烦。
两个人闷声往前走去。没走多远，在前面的十九就看到了那个小水潭。
“宋璇儿，你看，水潭！”
水潭边上有两只猴子，在抢着吃那头山猪剩下来的内脏而大打出手。大煞风景。
宋璇儿低声说：“你说的水潭……就这样？”
十九很委屈，如果不是那些蛮子和这些猴子，这个水潭还能倒映月光，那会是多么的宁静美丽啊！但是他知道现在这时候了，喝水比欣赏风景更加重要。
于是韩十九说：“你看这是泉水从山上流下来才有的水潭，底下的水不干净，我们去喝那边的水。”
于是两个人去地势稍高处的小溪喝水。
那两只猴子停了下来，就这么戒备地蹲着看着他们。发出警告的唧唧声。
这时喝过水的宋璇儿说：“韩韬，你把右脚给我看一下。”
十九顺从地抬起了右脚。
宋璇儿看了一下，说：“我还没学接骨，但是用凉水先敷一下吧。”
说完她鞠起一捧泉水就淋在了十九的断骨上。
然后，当然，并没有什么生死人肉白骨之类的奇迹发生。
山上的水很凉，尤其是夜间的。
刚刚十九喝水的时候觉得泉水很冰凉，心脾都是沁凉的，现在见到宋璇儿弯腰低下身来，认真地把水浇到自己的右脚上这一幕，又觉得浑身都是暖烘烘的。
月光打在女孩子的侧脸上。
虽然事实上没什么用。
他笑着对宋璇儿说：“嘿嘿嘿，大夫，你真好。”
他莫名其妙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宋璇儿手上动作一顿。她问十九：“你、刚刚说什么啊？”语气中居然带着些嗔意。
十九突然涨红了脸：“我觉得肚子好疼……”
“肚子疼？我想起来了，那些蛮子烤的生肉是不能吃的，吃了不仅会肚子难受，还会得痢疾。”宋璇儿想了想说道。脸上有种好笑的自豪感。
她也只是个不大的孩子罢了，也需要认可和接受。
十九仰望着她说：“宋璇儿，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你今年多大了？”
宋璇儿说：“我今年十一岁了，医术是我爹爹教我的……”
说到爹爹，突然又红了眼眶。
十九慌慌张张地转移话题说：“我今年八岁……你别哭嘛啊，伯父肯定没事的啊……”
“我跟你说哦，我是和咱们武朝同一天生日的，同年同月同日生呢，你说巧不巧？”
“诶，我猜啊……蛮子只抓我俩这样长得好看的小孩子吗……”
宋璇儿听到这句话噗地笑了，这时她没有先前那种沉闷的难过了，她抽抽鼻子对着挤眉弄眼的十九嫌弃道：
“你哪里好看了……脸上脏兮兮，又丑又臭的，还是个跛子……”
十九连忙捂着肚子说：“哎哟哎哟哎哟哎哟肚子疼大夫快救救我啊……”
宋璇儿这次是真的被逗乐了。她抹着泪笑着说：“我去给你找草药吧。”
猴子们突然吱吱尖叫着跑开。躲入了树林中。
转头看去。十九和宋璇儿都僵硬在原地。
一声低低闷吼，一头斑斓猛虎便从他们来时的方向出现。
————
黎虎已经带着驻白州军的十来骑人马赶到了韩家庄南门的山下。
于淳带着他们进了山来。
大家起初都是在闷头摸黑赶路。
这时听到一声闷雷般的狮子吼。
众人对视一眼，黎虎咬牙道：“走！去那边！叔父就在那边！这声音我听到过的！”
岂止猛虎啸山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