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开始,一天里的每一个时刻都开始有了意义——等待的意义。
早晨醒来刚一睁开眼,顾不得多披一件外衣就跑去拉窗帘,厚重的帘幕开启,耀眼的阳光一拥而入,把整间屋子整颗心都照得亮堂堂的。睡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眯起眼睛浅浅地笑,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餐午餐也只是食不知味,吃的什么且不去管它,唇齿间绵绵悠长回味不绝的却都是昨夜那素粥的清甜。
此时若一旁的侍者有心问上一句:“乔先生,不知今天的牛扒烤得可还脆嫩?”
他必会带着清浅笑意回上一句:“嗯,甜的。”
话就藏在舌尖上,脱口而出,没过脑,也没过心。殊料这无心的一句竟难住了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侍者,和一众翻来覆去揣测圣意的大厨们。这些,他自然都不得而知。
晚餐时间还没到,就已经开始盯着手表读秒了。心里暗自纳罕,分针转得像时针一样慢,哪里有个瑞士产精密名表的样子?
如是这般过了两三日,不知是那汤,那粥,还是那盈盈窃喜的心情,各种因由交汇的作用下,自己的感冒早已大好,不用再依赖纸巾,也不会成日里恹恹地没有精神。
这天,依旧是盯着手表上那慢吞吞的指针耗时间,胸中却似百爪挠心,怎么也坐不住了。沙发上坐不住,便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回东头,反反复复不知走了多少趟,转头再看玄关那处的门,依旧是静静地悄无声息。抬起腕子看一眼手表,忍不住自嘲地笑,急什么,还有十来分钟呢。
又苦等了片刻,才抓起外套出了门。乘着专用电梯下到二楼,抓过一个大堂经理为他带路,两人便侧身进了厨房。
忙忙碌碌的备餐间里,有那么一个角落,不那么忙碌,不那么嘈杂,不那么喧嚣,没有来来往往传菜的侍应,没有慌慌张张应命的帮厨,没有熊熊烈烈燃烧的灶火,只有一个安详从容的身影,手执着一根艳红的胡萝卜,仔仔细细地洗。
他站在那身影背后,环着胸悄悄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蹙着眉开口:“我不喜欢吃胡萝卜。”
执着胡萝卜的手闻言一顿,她骤然转了脸看他,眼里有一秒钟的怔愣,黑瞳莹亮,映出一张疏淡的脸,幽深的眸,微拧的浓眉。刹那的惊慌过后,唇边绽开一丝有礼的淡笑,“噢,知道了。”
嘴里头应着,手里的胡萝卜却没有放下,洗干净之后,伸手拿过一只削皮刀,给胡萝卜削皮。
他便没有再吭声,只默默地看着那根胡萝卜被削光了皮,切成条,须臾就变成了厘米见方的小丁,盛在白瓷盘里,红艳艳地堆作一堆。
锅里的油烧热,放进胡萝卜丁儿慢慢地煎,热油滋滋作响,空气里飘的都是芝麻油的香气。不多时锅里的胡萝卜丁儿已被煎得发白,油也变成鲜亮的橙红色。她执着锅铲灵巧地几下起落,就将所有的萝卜丁儿捞去不用,只留一注热油倾倒进案上一碟早已调好味的白藕片里。
“我也不喜欢吃胡萝卜,不过胡萝卜里面富含多种油溶性的维生素,对身体有好处。小时候我爸就经常用这种方法煎胡萝卜油做菜给我吃,既可以不用吃到讨厌的胡萝卜,又能吸收到其中的营养,多妙!”她一边拿筷子搅拌着碟里的藕片,一边笑着说。
是啊,真妙。不知那做菜的人究竟投注了几分耐心,细心,以及爱心,才能想出这一举两得的妙法。他自打出生起便是衣食无忧的,不喜欢吃胡萝卜,自然不会有人强迫他吃,山珍海味,中西大餐,排着队等着他吃的食物数都数不完,谁又会真正去计较一个小小的胡萝卜里含了多少营养。
“谢谢。”他盯着那雪白的藕片,轻声吐出谢语。
“可以了。”说话间,她已经盛好了食物,回过头看他,眼底是盈盈的笑意。一碗素粥,一碟白藕,清甜的香,芝麻油的香,满室皆香。
也许是那笑太暖,那香太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无端充塞了胸臆。早先练习了上百遍的那句温柔话语在口中缠结成一个疙瘩,怎么解都解不开。未见面时,满腔满腹的跃跃欲试,及至见面,情却怯了,意也迟了,咬着舌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最后无可奈何,只得别开了脸,扭转了身,淡淡地说了句,“跟我来。”
备餐间里明亮的日光灯下,微沉的脸,命令的语气,依旧是素来的模样,只那眉目间潜藏着一丝窘迫和赧然,却恰好转了头,没给身后的人瞧见。
鲁半半无奈,招呼来传菜生把案上的食物端去,又急忙解了身上的围裙,匆匆跟到厨房门口,他正停在那里,回头等她,见她跟上,又迈开了大步向前走。
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有些昏黄。两侧墙壁上的琉璃灯,堪堪照出两条一前一后的人影。越往前走,长廊越幽深。
她不由得又忆起那日夜晚被他扯住腕子向前疾走的情形,那时他的脊背也如今日这般紧绷,里头不知蕴含了多少怒气。
“对不起。”昏暗的灯影里她低声轻道,气息里带着不匀的呼吸。
前方紧绷的脊背冷不丁一个战栗,仿若不敢置信般,遽然停下步子侧耳倾听,越过肩膀看去,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忽明忽暗,墨黑的浓眉拧成了死结。
“我不是有意要出现在你面前的,是阿昌说……”
还想再说什么,前面的人却已失去倾听的耐心,猛地扭了脸继续走。脊背更加紧绷,一身的怒意愈发清晰。
她只当他恼了,竟不知他恼得并不是她。那日自己因一时意气冲口而出的混蛋话,竟给她记到了如今仍念念不忘。若早知会如此,他纵使咬碎了银牙也不说半句狠话。懊恼,也如穿肠毒药,无方可解。
最终到达的那个房间她并不陌生。前前后后也来过三次,清秀貌似流川枫的侍者淡而有礼的甜笑还能依稀在脑中勾画出来。
George郑重地推开房间的门。
是的,郑重……再没有任何一个词比这个更适合形容他的动作。神情里的端然肃穆,举止里的虔诚庄重,一沉眉,一抬手,一推门,竟被演绎得无比隆重。连带身后的她也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屏起了呼吸,直觉要等待,却不知究竟要等待什么。
下一秒她就知晓了。
入目还是那个宽敞的独立吧台,清秀的侍者还立在吧台边躬身浅笑,但是这些都不足以留住她的目光。此刻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吧台旁那棵巨大的圣诞树吸引了去。
葱绿的树挺拔矗立,高度直达房顶。树叶和树皮的清新味儿扑面而来,抓起一簇树叶反反复复地瞧,绿得新鲜水灵,竟然是株真的。彩灯,缎带,五颜六色的装饰品间杂其间,再细细地找,那玻璃纸包扎的各色各状的物事,赫然就是——
“巧克力!”鲁半半拈起一颗,兴奋地惊叫。回头想问他“可以摘下来吃吗”,不意正撞见他疏淡的脸上幻化出的一丝温柔,紧绷的唇角浅勾出的一线笑意,声音就停在舌尖发不出了。喉头滚动,“咕噜”一声。
她吞口水的模样尽收入眼底,George唇边弧度更甚,“现在吃了,饭就吃不下了。你喜欢的话,都是你的。饭后再吃,嗯?”
都是……她的么……
忍不住又盯着那树呆呆地看了半晌,脑中映出的是自家那株夭夭灼灼的桃花。怎么能说他对人对事浑不在意,连圣诞树都力求真实无伪;怎么能说她生活得一丝不苟,连摆弄棵桃花都尽显敷衍辞色。
“坐吧。”水晶灯下的人挺拔如葱郁的圣诞树,隔着璀璨的灯光遥遥地唤她,恍若梦境。
餐桌上早已备齐丰盛的晚餐,各色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西式餐点惹人垂涎,唯有她刚刚做好的那一碗素粥,一碟白藕,鸡立鹤群,不尴不尬地摆在他面前,被一众美食衬得越发寒碜。两套刀叉餐具晶莹锃亮,反射着水晶灯的光芒。
“这是——要请我吃饭?”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今天是平安夜。”他说着便拿起刀子去切盘中的烧鹅,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她也是不过圣诞节的。叉起一块鹅肉送到她盘中,“尝尝这烧鹅味道怎么样。”
“我还以为外国人过圣诞节是吃火鸡的。”
“那是美国人的吃法,欧洲的传统是吃烧鹅。”
她点点头,表示了解。“唔,真好吃。”
其实,她并不挑食,什么都好吃,只要不让她做就好。
对面的人显然只对她做的素粥白藕有兴趣,羹匙一下一下在碗中划过,掠起一道水痕。她便在心里暗暗地叹,即使担心失了礼数,也不需客套至此种地步,委屈自己的口腹之欲。大过节的,这是何苦。
一边大吃大嚼,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感冒好些了吧?”
他抬眼看她,幽深的眼底两泓春水荡漾不已,“……好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其后,素来鲜少言语的人话就开始渐渐多了,也聊一聊圣诞节的传统,也讲一讲以前在英国读男校的经历。George并不善于生动而冗长的描述,好在有鲁半半的插科打诨,一顿饭吃下来,倒也没冷场,气氛还算安乐祥和。
杯盘撤下,侍者又端来餐后甜点。圣诞树造型的冰淇淋,树顶浇着巧克力酱汁,周身点缀着各色水果丁和蜜豆。
单看她的表情,George已知对了她的胃口。“圣诞特供的冰淇淋,仅限售三天。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