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告诉了我们玫瑰镇所处的方位。但是现在知道了玫瑰的确切位置，关雨脸上却布满阴云。关富清变成了一堆骨灰，由白布包裹着。他已经没有重量了，这人一成骨灰就没有了重量。
借我和关雨去玫瑰镇路上的时间，我要给你们讲一个发生在20年前的故事。下面0—4节就是这个故事的核心部分。你不要嫌长，请你耐心地读下去。只要你认真地读完了，你便会发现，心中的河流猛然畅通，突然又被堵塞。
4月16日晚上8点10分， 车窗外沙沙响。这是夏天的风雨声。一辆黑色日本产越野车奔驰在雨中。车的主人刚从酒桌上下来，朋友们力劝他留下来。他坚持要回到玫瑰镇去。
没事吧？他们站在雨中为他送行。
没事。他说。
他喝高了，他有事，但是所有人都被他说的没事骗住了。车开入国道十几公里后，他的酒劲冲上了一个高潮。
我没事，我没事，我一定要稳住。他极力让自己清醒。他的脚在下面动着，是减速还是加速，他记不得了。
路上很黑，暴雨拦住重重视线。
前方是一个村口还是一个小镇的路口，他一时没辨别出来。左右有灯，好像也有无数的人。路口有一个微微发白的物体，是人还是矮树，他同样没判断出来。他的脚在下面胡乱动了动，车速好像减缓了，同时前方的物体也被撞倒了。车停下来，然后迅速离开。
除了暴雨，什么声音也没有。撞倒的是物体，他做出了最后的判断。
没有人知道他的判断。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他判断错了。
他撞倒了一个孕妇。这个孕妇上午才从县城回来，因为医生说她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
孕妇被送到镇医院。
孕妇命丧了，一个女孩却降生了。
每天早上，关胜强都会被一阵婴儿的哭声吵醒，睁开眼拉开窗又什么也没有。有一天他把老婆推醒，说，谁家生小孩了？老婆翻了一个身，说，镇子这么大，哪天没有人生小孩！关胜强下到楼下。他在清晨的街头站立，目光四下游动。镇子十分安静，半个小时内没见到一个行人。要是在县城特别在市里，你会看到不少行色匆匆者和晨练的人。玫瑰镇没有，玫瑰镇居民对于晨练都不屑一顾。
关富清下到院子里来了。他躺到木板上，有了这个姿势，院子就像停尸房了。关胜强没少阻止过，可是没用。关富清天天坚持睡木板，将院子搞得很恐怖。关胜强媳妇吵着要回县城住。她经常强调的话是：我不容易吧，为了你晚上不寂寞我放弃了县城优越的生活跟你到玫瑰镇，我不容易吧！
听到这样的话，关富清就坐起来，拄着木制拐杖出院子。大部分情况是他离开院子不到100米又折回来。他说，我是一豆搁在风中的油灯，随时都会熄灭。重新回到院子后，一般情况下儿子儿媳妇不再吵架，他便再次悄悄地躺下去。
进出家门看一眼院子，成了关胜强的习惯。有时候关胜强会说，老的，你就这么躺着等死？等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你不如找点事儿做。比如养鸟种花，再比如和其他老人一起打打牌赌点小钱。关富清眼睛轻轻睁开又轻轻地闭上，说，还不如等死。
这天中午（确切说到了下午2点半）关胜强陪完县领导回来，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木板。关富清坐在上面，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孩子，哪来的？关胜强停下脚步。
别人的。那人让我抱一下，他去上个厕所。关富清的手在离孩子脸一两厘米的地方抚摸。他的手粗糙，怕伤着孩子的嫩脸。
关胜强说，算什么事嘛，居然弄到家里来了。多久了？
关富清看了一会天，说，可能有一个半小时了。
算怎么回事嘛。关胜强连打几个饱隔，又连续把打出去的饱隔吸回来吞进肚子里。说，快点把孩子还给人家。
躺到床上，关胜强发觉屋子在摇晃。妈的，我又喝高了。他爬起来进厕所给喉咙挠痒痒，喉咙一痒，肚子里的东西连带酒水便喷了出来。他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清晰无比。关胜强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哇，哇，乌哇……
婴儿的哭声一直伴着关胜强的梦境，他因此做了许多互不交叉的梦：山沟里发现了娃娃鱼，张县长做了变性手术并且生了个胖小子，关胜强的小蜜怀抱着婴儿在天上飞。
前两个梦做得关胜强心花怒放，后一个梦却让他紧张不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蜜生娃娃。从蓉时常威胁他说，我要为你生个孩子……我已经怀上了……我怀孕5个月了……
婴儿哭声来自楼下，关胜强暴跳如雷。当然不管婴儿哭声来自哪里，他都会暴跳如雷。
老的，你怎么回事，还不把孩子还给人家？关胜强推开窗户伸出头去大喊。
关富清哄着孩子，腰身转来转去。他说，孩子饿了，你媳妇有奶吗？
糊涂，关博学都8岁了，我媳妇哪里还有奶？快把孩子还给人家。
镇子这么大，就没人有奶吗？关富清说。你堂堂一个镇长连奶都借不到吗？
关胜强下楼去，他说，都这么半天了，孩子的爹妈怎么还不回来？男孩还是女孩？
父子俩手脚笨拙地解开襁褓。是个女孩。再看，还有一张纸片：关雨，生于XXXX年4月16日晚8点55分。
是个弃婴，妈的，也姓关。谁把她弃了？
孩子哭声依旧，准是饿坏了。关富清说，叫你去借奶，你不借，给孩子冲奶粉总可以吧？
看你揽的什么事儿！关胜强走出院子大喊，谁把孩子放这里了？孩子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关胜强的嗓门不小，据说所有乡镇干部的嗓门都不小。街坊邻居汇集而来，做着大胆或谨慎的议论。
你们谁有奶？
我们都有奶。一个人说。这是个中年男人，是街口的张铁匠，他的胸肌发达，因此奶子也很大。
开什么玩笑？关胜强喝斥张铁匠，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妇女，说，你们谁有奶水？
一个妇女被推到人群前。关胜强认真地盯着她的胸部看了看，说，奶子很大，有奶水吗？妇女说，没有奶水那还叫奶子吗？那是肉包。关胜强说，吹牛。妇女手伸进胸部用力抓了一下奶子，奶水就弄湿了她的衬衣。关胜强说，奶水的确很多，快让弃婴吃个够。
妇女抱过弃婴，掀开衬衣。人们的目光都跟过去，有人看弃婴有人看妇女的奶子。婴儿吃得欢，大家又开始议论这个弃婴。
关富清叫妇女坐在木板上奶弃婴，然后给大家描述当时的情景。他说，是个男的，年纪三十岁也许四十岁，面带微笑，说马上回来……
身高多少？穿什么衣服？鼻子长得怎么样？问话的是派出所所长，问完后他问人群，说，你们谁见过这个人？
他们大家都摇头。
关雨，也就是弃婴一顿猛吃后，现在静静地躺在妇女的怀里睡着了。妇女将孩子还给关富清，她说她的孩子等着她回去喂奶。关雨在关富清怀里哭了几声，然后又睡着了。此时有的人还在议论关雨，但绝大部分人却在说别的事儿了。
从那人手上接过关雨到现在，关雨大部分时间在关富清手上，关富清双手很累了。他对关胜强说，你帮抱一下。关胜强说，不抱，你惹来的事自己解决吧。关富清说，没良心的东西，孩子也姓关呢。关胜强说，天下姓关的多了去了！
关富清嘴上说着不满的话，怀抱孩子上楼。他有些东倒西歪的样子，关胜强怕老爷子摔倒，便跟在后面护着。关胜强嘴上毫不示弱，他说，我管着这么大一个镇子，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看，你还给我添乱。
露珠对楼下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她挡在门口，说，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你往家里抱干吗？关富清说，我不往家抱往哪里抱？把他放在院子里的木板上？露珠说，放哪里都比往家里放强！
关富清强冲进屋，露珠拧住关胜强的耳朵说，你个死人头，快想办法呀！关胜强说，你已经弄得我好疼了，快放开！派出所的人不都知道了吗，现在他们正在寻找弃婴者。露珠说，等他们找到弃婴者，恐怕关雨都10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