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糖醋排骨端上桌子,热气与香气围着盘子舞蹈,碧珠守在一旁马不停蹄地又记了一会儿,然后如同收藏家看古董一般地细瞧,我实在不想看她这样子,忙招呼她尝一尝,她便依言尝了,每吃一口又都要再记上几笔。我终于失去了兴致,自顾自走去一旁休息,由她去吧……
……
同住的室友是很少没有摩擦的,但是如果两个人合得来,那么相安无事的“蜜月期”就会长一些。
曼丽和碧珠却是个特例,在曼丽看来,和碧珠相处感觉最好的时间仅仅是在最初相处的几个月,随后便变得令人窒息,碧珠太黏人,曼丽始料未及。曼丽是活泼外向型的女生,喜欢像海绵吸水一般尽可能多地认识新朋友,而这也是曼丽擅长的,她漂亮、时髦、随和、有钱,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出现在哪一间学校里都会迅速成为一个风云人物。可碧珠却恰恰相反,最开始,因为两个人的亲近,人们会错觉碧珠是和曼丽一样的,但人们很快发现,碧珠相较于曼丽,实在是沉稳太多,不光如此,碧珠也不如曼丽阳光般的性格,总是毫不吝惜地照耀着周围的人,碧珠更像是萤火,扑朔迷离若隐若现的,让人觉得沉郁而孤傲。
曼丽和碧珠玩不到一块儿,曼丽需要的是夜夜笙歌,这才是她熟悉的生活。大学城里有太多的年轻人,曼丽从不缺少各种各样的玩乐,而碧珠却对此很不感兴趣,碧珠爱做的事情是独自待在房间里看书、画画、弹琴,像个旧式女子。不仅如此,她还喜欢拉着曼丽陪自己,或者只是拉着曼丽坐在一起聊天,在碧珠成长的岁月中,最多的经历便是一个人独处,最盼望的事情便是有个好朋友常伴,所以,这也是怪不得她的。但是曼丽却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开始,她碍于面子不好拒绝,但很快她便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义无反顾地自顾自找乐去了,曼丽也没有邀请碧珠一起,她知道她是一定不会喜欢的。
若不是碧珠对自己实在是太好,曼丽早就会搬出去另找住处,学校里情投意合的女生太多,尤其是那几个南方过来的金发美女早就邀请自己搬去她们附近的公寓租住,但曼丽确实有些舍不得,她有些贪恋着每天一早碧珠准备好的中式蛋饼和咖啡,还有晚上回来肚子饿的时候碧珠给她做的红豆汤圆或者皮蛋瘦肉粥,曼丽知道碧珠搞到这些不容易,这里毕竟是美国,即使有钱也需要开很久的车去中国城一一买齐这些材料。曼丽毕竟也还是个孩子,对于碧珠的贪恋有时候更化解了自己的思乡情绪,喧嚣时流光溢彩的时间会很快过去,但总要迎来孤寂的夜晚,曼丽并不想一个人面对。所以两个人就这样貌似相安无事地住了下来。
碧珠也明白曼丽的心思,但她认为这不重要,只要能和曼丽时常见面,便是碧珠最想要的。碧珠甚至会因此而高兴,因为在她看来,她与曼丽的这种相处方式,实在更像是亲生的姐妹,若即若离却总是藕断丝连的。
其实碧珠也很寂寞,尤其是在曼丽渐渐疏远自己以后,但是碧珠也有了自己的精神寄托,他叫做Abel,是个斯文白净的男孩儿,几乎没有西方人的高大健壮,而颇有一些东方的阴柔和羞涩。碧珠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他的,也许相同的类型总是会最先相互吸引,他们就像沿着圆的轨道背对背行走,终于有天还是会遇到。
Abel和碧珠的交往实在是很隐蔽的,在学校里他们只会心照不宣地交换几个眼神,甚至不得不在一起说话时,也总有些刻意的公事公办的态度。这在美国的青年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没人知道他们彼此的好感。碧珠觉得自己做的最大胆的事情,便是把Abel带到自己的公寓里的那次,虽然他们整晚只是在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又聊了聊天,但在碧珠心里,几乎已经是更深一步的交往了。碧珠发现Abel和自己几乎有着同样的爱好与性格,她甚至有些感动了,也许上天终究待她不薄,这一个也许能长久爱她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成人礼,这是碧珠和曼丽进入大学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盛会,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收到了父母送给她们的礼服,没人给碧珠张罗,但她老早便有了准备。那条蓝色的纱裙还是小时候从外婆家母亲出嫁前的房间里翻出来的,在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碧珠就被迷住了,夹杂着层层叠叠白色花边的蓝色轻纱裙摆,大大的泡泡袖和蝴蝶结,腰身束得紧紧的,像是灰姑娘的那件。碧珠还记得,外婆当时对自己说,等到她的成人礼到来时,她就可以穿这件裙子,当年她的妈妈菡碧也是穿着这条蓝纱裙参加了自己的成人礼舞会,很有意义。
碧珠曾经无数次地试穿过这条裙子,而今天,在这成人礼的前夕,这一次的试穿更是意义非凡,碧珠觉得自己像是就要步入战场的战士,蓝纱裙就是自己的战衣。
穿戴完毕,碧珠对镜中的自己很满意,淡淡的蓝色衬得自己皮肤更白头发更黑,还要戴一条蓝色的缎带和一双白色的长手套,碧珠回忆着小时候童话书上的灰姑娘,再三地确认不要忘掉任何一点细节。
正看着,曼丽回来了,看到碧珠的装扮,大大地吃了一惊,嘴巴半天合不拢,之后便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碧珠被她笑得不知所措,前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全身,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只得等曼丽笑够了,听她笑得气喘吁吁地对自己说:“碧珠……你……你是哪里来的这条古董裙……我好像回到中世纪了。”
碧珠愣住了,原来曼丽觉得好笑的,竟然是自己精心设计的造型。曼丽强撑着走过来,绕着碧珠转了一圈,忍着笑问:“公主梦?是吗?”勉强说完这句,又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更大的笑声。
碧珠有些不高兴了,这毕竟是菡碧留给她的,怎么能被如此地嘲笑,碧珠甚至有些冲动地想告诉曼丽:“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而她也曾经是你的妈妈。”不过碧珠到底没有说出口,曼丽也觉察出了碧珠的不快,忙止住了笑,哄了哄碧珠,硬拉了她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
曼丽的床上正放着两个精美的大纸盒,曼丽轻快地掀起盒盖,抖出两件礼服:一件是嫩嫩的粉色抹胸裙,褶皱设计,下摆收口到大腿中间,腰身两侧还装饰有两片层层叠叠的立体玫瑰花装饰,一看便知是出自名设计师之手,靓丽性感又不失少女的娇憨;另一件是略有些发银灰的白裙子,两根细巧的肩带,胸下束了闪亮水晶的带子,长长的裙摆轻盈地拖在地上,四散的裙边处有和上身带子相呼应的水晶,和粉色的一条相比,略有些失于光彩夺目,却更加耐看和高贵。曼丽用手提着两条裙子,慷慨地说:“挑一条?”
碧珠忙拒绝:“不用了,我还有其他的礼服。”
曼丽却不依:“谁说你没有了。这是我爸爸寄给我的,这两件我本来就犹豫不定到底穿哪一件,反正只有一个身子,多了的也穿不成。不如你替我作个决定,你挑一件去,这样既帮了我的忙,又不至于辜负我爸的心意,两条裙子都能去成人礼。”
碧珠心动了,这是孙万国寄来的裙子,那么也许冥冥中早已注定,自己既然穿不成菡碧留给她的裙子去成人礼,至少还可以穿着出自父亲一边的礼服出席。想到这里,碧珠便不拒绝了,待到曼丽又催促了几次,终于点了头,把手伸向了白色的长裙。曼丽如释重负地笑了,欢快地说:“幸好你拿了白色的,我也觉得还是粉色的那条适合我呢。”
成人礼当天,曼丽和碧珠一起到达会场,她们两个人的出现很是引起了一阵轰动,在金发碧眼泛滥的大厅里,像她们这样黑发黑眼的东方面孔本就不多,而她们精致细腻的面容更是稀缺的美景,引得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们好一阵的激动,碧珠这里倒还好,曼丽早已被人们里外三层地团团围住,碧珠远远看着曼丽的样子,竟然恍如《乱世佳人》片头时的斯嘉丽一般,碧珠心里是很替曼丽有些骄傲的。
碧珠没有替自己准备成人礼的舞伴,不过没有关系,此时此刻,依然有很多男孩子走过来邀请她跳第一支舞,但碧珠都一一拒绝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希望的,这一支重要的舞,至少应该留给一个不那么陌生的人,也许就是Abel吧,可他究竟在哪里呢?
碧珠始终没有料到,她居然真的没有在舞会上等到Abel,成人礼的第一支舞曲奏响的时候,只有碧珠一个人因为没有舞伴而仓皇地躲在二楼的化妆间。碧珠在化妆间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前几支舞结束,陆陆续续有女孩子也来到化妆间补妆,碧珠便躲到天台,然后又躲到花园,直到整幢房子里任意一个角落里都无处不在地被缠绵的小情侣占用,碧珠才逃出了房子,逃上了车离开。
午夜的钟声响起,还没有品尝到幸福快乐的灰姑娘也变回了普通人……
碧珠在凌晨四点的时候迎接了回到家里的曼丽,碧珠和曼丽都还穿着盛会的礼服,碧珠是因为心情太糟而枯坐了整晚,提不起兴趣换衣梳洗,她一直在反省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蠢笨,以至于毁了自己的成人礼。而曼丽则是因为这一晚太过尽兴所以才刚刚回来。两个人一见面,曼丽先暧昧地笑了:“怎么样?”
碧珠也是苦笑,面对曼丽,她不想隐瞒什么,便有些落寞地说:“不太好。”
曼丽的脚已经踏上了楼梯,却很有兴致地转回来搭住碧珠的肩膀:“不太好?怎么会?你的男伴儿是谁啊?”说完又有些促狭地向着碧珠眨眨眼睛:“这里的男孩子,又壮又帅,怎么会不太好?”
碧珠依然没有明白曼丽的意思,还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失意中:“什么男伴?没有男伴啊。”
“什么?!”曼丽是真的吃惊了,“你的意思是,昨天你是一个人过夜的?”
碧珠懵懂地点头,不明白曼丽为什么会这样问。曼丽却惊得需要用手把嘴巴捂住:“碧珠啊,你不要告诉我,你昨晚没有和男孩子上床?”
碧珠也惊住了,脸瞬间红了:“当然没有,为什么要和男孩子……”
曼丽竟然笑了:“我的老天,碧珠,你不会以为这里的成人礼也是中古世界的那种吧。不上这一课,怎么算成人礼呢。”
碧珠哭笑不得,尴尬得要命,她没想到曼丽竟然把这些话说得如此闲庭信步,尴尬之后又有些担心,不免问道:“那么说,那么说你是有的了?”
曼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随后又忽然变得兴致勃勃,拉住碧珠:“我告诉你,我和我那帮好朋友商量好了,我们定了一个约定,在成人礼当天,故意去找那些学校里最不起眼,看上去最木讷的男孩子搭讪,和他们过夜。哈哈,这真是太有趣了,你真的不知道,这简直就像是演戏一样的。”
碧珠愣愣地听着曼丽眉飞色舞的讲述,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却又不可置信地问道:“不起眼的男孩子,为什么?”
“反差嘛,那些花花公子还有什么意思,太没难度了嘛,有挑战才有趣么。”曼丽饶有兴趣地讲着,“就拿我来说吧,我的目标就是那个四眼男Abel,他平时又斯文又害羞,这样才有意思嘛。不过……”曼丽说到这里故意轻叹一口气,随即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趴在碧珠耳边说道:“不过他也实在不算是有难度,勾引他,前后没用掉我5分钟。”
曼丽说完,笑得滚倒在沙发上,没有注意到碧珠站在那里的姿势是那样的僵硬,她的手已经是那样的冰凉了。
……
碧珠第二次来我这里上课的时候,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这倒不是因为她娴熟的动作让我吃惊,她会拼命地练习,也是我早已想到的事情。我吃惊的依然是她的精明,这种精明的另一种反应,也许该叫做精益求精。
那天课程开始的时候,我故意问道:“今天还是我来做一遍吗?”其实我是在调侃她,想不到她却认了真,忙接口道:“不不,今天我来做一遍好吗?你来监督我吧。”我留意看她,她先是把漂亮的头发挽在了脑后,套上了一次性的浴帽,然后挑选了长袖的厨衣穿好,甚至戴上了口罩。虽然我这里为客人准备好了应有尽有的防护工具,但是来学习的客人却很少有人真正去使用,我也是如此,我不喜欢将自己穿得好像太空人一样,那样不仅会觉得不方便,更重要的是,我对于做菜,从来不是那种勉为其难的态度。
但我不会干涉,找了椅子坐下,静静地看她忙碌着,她终于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之后,眼睛从口罩上方探究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不禁有些茫然,问道:“怎么了?动手吧。”
她的声音由于嘴巴上的遮挡物而显得闷闷的:“你不过来看着我吗?”
我不禁失笑:“放心吧,我不会漏掉你的任何一个动作的。”总会有小孩在作弊时被抓住,是因为他们总不相信监考老师在貌似放空的时候,雷达却一直是强劲地开着的。
她终于开始动手了。
我从她开始动作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吃惊了,她确实是用了很大的心思,用心的程度其实远远超过需要的程度。
她没有拿我预先准备出的肋排,而是又去食材区那里精心挑选了一块,她选的是脆排,就是全部都是软骨的排骨,显得更精一些,白色的脂肪只是零星的点缀,吃糖醋排骨时最美妙的情节莫过于吃到咯吱咯吱的脆骨,肉香夹杂着骨香,让美味的感觉似乎更缠绵了一些,碧珠全部选用了脆排,不难看出,为的是只表现最优秀的部分,而不给瑕疵留任何的机会。
将生排骨焯水之后,碧珠取了一个平底煎锅开始煎排骨,煎锅总是显得很斯文,不会澎湃地怒吼,不温不火地把食物弄得内外同温,平稳地走向成熟。而且油烟也起得很小,在强力的吸油烟机面前简直是可以忽略不计。
排骨开始炖煮的时候,碧珠早早放进了绵绵的白糖,水和糖都放得很多。我见她放好了水,忙为她的杯子里加了些咖啡,炖煮这些排骨至少需要水开之后十分钟左右,足够时间好好休息一会儿,做糖醋排骨在之后会有一番恶战,这段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实在应该好好珍惜。
但碧珠却守在那里不动,尽管按下了计时器她却依然不放松,眼睛盯住锅子,凛然站在排风机的咆哮中。我实在看不下去她的严阵以待,只得走过去邀请她:“放好定时器就可以了,过来休息一下吧。你放了那么多的水,不会有问题的。”
碧珠只得和我走过来坐下,喝了些咖啡,略有些不那么紧张了。我看着她闷出细细汗珠的脸,忍不住和她开玩笑:“现在的女孩子也真是不容易,为了做菜给爱人吃肯这样受罪,难为你了。”
碧珠笑得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却又不好认同我的话,也许是因为学做菜并不是出于自己的喜好这一点被我看穿,多少有些不自然。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话多,便索性做了开玩笑的姿态补救:“你男朋友喜欢的这道确实是麻烦菜,注定你是要受些累的。”说过我自己先笑,心里暗骂自己的傻气。
谁知碧珠却没笑,却是轻叹了一声,说出口的话也竟然有了些推心置腹的味道:“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这道菜呢,但愿他会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