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雪迈进浩初家门的时候,屋里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浩初的爸爸眯着眼睛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张脸上全是笑容,客厅的桌子上并排放着两个大大的竹盖帘,盖帘上是满满当当的饺子,一个个密密实实,鼓胀着圆滚滚的肚子,看上去便很招人喜欢。浩初妈正在飞快地擀着饺子皮,满脸慈爱地看着坐在一旁的浩初,而浩初正提着一个包装得很好看的酒礼盒眉飞色舞地说着:“爸,看见没有,商场的小姐说这是现在最时兴而且最贵的养生酒,来,拿去,儿子孝敬你的!儿子今天第一天发工资。”浩初爸爸高兴地接过去,爱惜地左看右看,说:“你这小子行啊,知道孝顺老爸了,说说,公司给你开了多少钱?”浩初得意地笑了,伸出五根手指在爸爸面前晃晃,浩初爸吃惊了:“嚯!我儿子真行!一个月赚的赶我一年退休金了。”浩初妈也忍不住插话:“那是,我儿子!当初在大城市是白领,回到我们这小城市还是白领!”说着转头看见才进门的庆雪,便立刻收起了笑容,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不像有些人,还说什么大公司的白领,换个地方呢就找不到工作,谁知道在原来的公司是怎么干的,所以说,人得有真才实学,光会溜须拍马只能在一个地方待着,换个地方你就玩不转了。”
庆雪装没有听见,她的心情有些糟糕,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小声叫过了“爸、妈”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进门时听见浩初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摆着脸子给谁看呢?!没有家教的东西!”庆雪赶忙关上房门,眼泪便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浩初也跟了进来,见庆雪在哭,把已经到嘴边的责怪咽下了一些,改为比较温柔的撒娇:“老婆,你看你,怎么和爸妈怄气呢?他们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的,人老了么,你怎么能跟老人计较呢。”庆雪不回应,也懒得去争辩和解释,浩初却把外衣解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钞票放在庆雪手里:“别哭了,我这月还额外发了奖金,给你,你拿着,爸妈不知道。我知道你最近找工作不顺心,天天出去,手里也得有几个零花钱啊。”庆雪的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心中的坚冰却轰塌了,庆雪把头靠在浩初肩上,心里渐渐开始有些回暖。
过了一会儿,浩初轻轻推开庆雪的头,说:“好啦好啦,咱们得出去啦,要不爸妈该不高兴了。好老婆,我知道你委屈,你就忍一忍吧,时间长了,我爸妈也会软化的。”
浩初拉着庆雪走出了房门,浩初妈已经在厨房下饺子了,庆雪帮着收拾好饭桌,摆好了碗筷。饺子上桌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屋里的空气顿时热烈欢快起来,庆雪开始理解为什么北方人都喜欢吃饺子了,将寒冷的空气关在窗外,一家人乐呵呵地享受着水灵灵、香喷喷的饺子,这样的场景确实充满了一种魔力,让人们的心瞬间温暖起来。
浩初卖力地吃,边吃边夸赞老妈的手艺,急吼吼地把饺子扒拉进嘴里,来不及咬便囫囵吞进去。浩初妈一边劝儿子慢点吃,一边专挑些包得齐整好看的饺子不住地往儿子的碗里送,转头叫庆雪:“你去厨房把水再烧开,再煮上些热的来。”
庆雪起身去了厨房,浩初终于吃得差不多了,便放慢了速度,腾出点说话的工夫:“妈,您这饺子真是绝了,我吃了这么多家的饺子,就是咱家的最好吃,别的地方做的就是不行啊。”浩初妈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起,说:“那是,我给我儿子包的,能和外面的一样么?”
浩初忽然对妈妈眨了眨眼睛,对着厨房指了指,压低了声音:“妈,我实话跟您说,我和庆雪结婚这段时间,就是这点不称心,她是南方人,不会包饺子,想吃顿饺子可难了。”说着浩初笑了又笑,好容易忍住说:“上次我说我想吃饺子,她给我做了,端上来一看,我的天啊,这是饺子还是馄饨,怎么还带着汤呢,面也软,馅儿也淡,真难吃啊。”
浩初妈鄙夷地说:“她?她会干什么啊?有本事抢我儿子,又没本事伺候,不知道是什么女人。”
浩初有些嗔怪:“妈,看您说哪去了。”
浩初妈却不肯善罢甘休,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嘀咕:“当初我就不乐意,你说康宁那孩子多好,我和你兰姨早早就给你俩定好了,那你以后的媳妇我就认定了康宁,谁想到你上个大学回来,生生给我找来这么一个外地媳妇,她哪好!我看你是让人下药迷了……”
浩初忙劝道:“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最后还是浩初爸打断了两人:“哎我说,这桌上的饺子都叫你给你儿子夹碗里去了,盘子都空了你没看见啊?”
浩初妈笑了,转头又对着厨房骂:“你煮饺子煮到哪里去了,这么半天还弄不好。”说完又小声嘀咕:“不知道会干点什么!”
水已经开了,庆雪把饺子一个个丢入锅中,有一点点开水溅出来,蹦到她的手上,庆雪一惊,却不敢叫出声,手上红了一块,像哭红了的眼睛。
庆雪还记得浩初说的那顿饺子,那是在他们相爱不久的时候,浩初无意中告诉庆雪,自己很想念妈妈包的饺子。庆雪便偷偷买来了白面肉馅和大白菜,在宿舍给浩初包饺子,庆雪第一次做这种吃食,手忙脚乱,大费周折,还上网查找了很多资料和窍门,和室友一起忙到半夜三更。好不容易做成型,又偷偷用电饭锅煮熟,第二天用保温壶一早拎到浩初的宿舍楼下,想给浩初一个惊喜。
浩初打开保温壶却问道:“这是什么?你买的馄饨么?”
庆雪说:“什么啊!这不是你想要的饺子么?快尝尝,我做的。”
浩初却笑了:“饺子怎么会带汤,我们北方人吃饺子是捞干放盘子里蘸醋吃。”说着还是舀了一个放在嘴里,吃得竟然笑了:“你这明显是南派饺子,皮儿不劲道,馅儿也没味儿。”
看见一晚上的努力被浩初耻笑,庆雪气得甩手要走,浩初却急忙拉住庆雪,让她看着自己一勺一勺把整桶饺子连汤吃个精光,庆雪记得那天浩初对自己说:“我老婆做的,我可不能浪费,虽然味道不算好,但是意义重大!一样珍贵!”
浩初老早开始便叫庆雪为“老婆”,似乎早早便已经把庆雪预定下了,生怕她跑掉,就像缘定三生的承诺,总是早在你我不是彼此之时便已经许好。
而此时此刻,站在浩初家狭小的厨房里,庆雪才发现当初很多美好的记忆如今都似乎变了味道,就像当初自己包的饺子,虽然赢得了浩初的勉强认可,却无法如浩初妈的饺子一样,让浩初心悦诚服地接受,庆雪的心里有些别扭,融入一个人的生活原来是这么难的,许多细枝末节的分歧如果放任不管,便最终会发现如鲠在喉,庆雪看着锅里上下翻腾的饺子,她觉得给自己需要努力的方向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突破口。
记得自己的爸爸曾经瞪着怒气冲冲的眼睛问自己:“闺女嫁人要拿着劲儿等人求,也要挑知根知底的人家,你却上赶着要嫁到天边,还送上人家的门!你是嫁不出去还是傻?!”
庆雪曾经最气爸爸的这句话,爱情可以超越一切的阻隔,挣脱一切的羁绊,无数成功的案例在前,凭什么就武断地认为她自己注定要失败呢?庆雪觉得父亲想要把自己拴在身边的行为太自私了,她认为他是以牺牲女儿的幸福来成全自己的老有所依。她曾觉得很气,认为父亲没有这个资格,因为他给她的关爱,曾经是那么的少,没有过拥抱,甚至少有一个笑脸,他们总是同一屋檐下默默的两个人,彼此不闻不问。
所以即使在她如今品出些父亲的先见之明之后,她仍然不愿相信一切会被父亲说中,她只是觉得凭借自己的努力,是可以打通一切隔阂的,只要自己够努力,只要再努力一些,都是可以的。
和浩初的一辈子是值得自己为之奋斗的!庆雪坚定地这样认为,因为她从不认为世界上还会有比浩初更爱自己的男人,爱到奋不顾身,爱到众叛亲离。那么为浩初所做的,都将会是值得的,会有她所期待的回报,现在,不过是必经的忍辱负重而已吧。
庆雪觉得自己缺失过一个家庭,她觉得能够为自己赢得一个新的,目前的不成功,只是因为努力得还不够。
我们总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在我们还不懂对方的时候。
……
庆雪的申请表格从未引起过我的注意,后来我才得知,从她第一次递申请表格到最后终于可以来我店里上课竟然过了大半年的时间。
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我比平日早了一些来到店里,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层门口的沙发处。女人见到我便站起身来冲我笑,她的个子不高,皮肤很白,面貌不算美,只一双眼睛尤其妩媚,水汪汪的闪亮,让人一见便能生出些许好感。
我才和她打了招呼,还来不及细问,便见阿白手里端了一盅大枣茶出来,蜂蜜与大枣的香气顿时引得一室清香,我觉得好,便也向阿白要了一杯。
和她交谈了几句,作了一些例行的交代,我越来越觉得她很入我的眼,看上去便很喜欢,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缘分。庆雪的眼睛那么温驯,深潭一般,但深深埋藏于潭底的,却是一抹坚强的闪光,她的眼神带着我熟悉的那种样子。
我和庆雪谈好了上课的时间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庆雪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我喝了口大枣茶便吩咐阿白拿杯子去洗,大枣茶的味道总能第一时间俘获从寒冷中走来的人们,但是当身体逐渐适应了温暖之后,那香味就变得平常了,甜蜜的滋味也不再诱人,甚至会感觉腻腻的,就像一见钟情总是简单的,但相守一生却总是很难很难。
……
今天是庆雪第一天来上课的日子,她带来了一张记载得很详细的菜谱,上面手书着一种饺子的做法,庆雪把它递给我看,告诉我她想做出这样的饺子,我告诉她:“这不难。”庆雪却苦笑了一下,我也不便追问,为她准备好食材和工具,她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尝试,所以只管放心让她做便可。
和面、擀皮儿,庆雪的手似是一个魔术师般上下飞舞,一张张圆圆的饺子皮从她手中的擀面杖下面飞出,不一会儿工夫便在面案上堆了一叠,我欣赏着她的手法,心里暗暗赞叹,取了一张饺子皮看,中间部分的皮略厚一些,边上则略薄,用手抻了抻,面和得很劲道,几乎是无懈可击。
一颗大白菜,扒掉外层的老叶,只包出不大的白菜心,我指给她搅碎机的位置,庆雪却笑着摇头拒绝。两把菜刀,先把白菜心切碎,再细细地剁成菜蓉,一张细网眼的屉布,一点点细细地挤干白菜的水分,然后一直重复剁碎和挤干的工序,直到菜蓉成为松松干干极其细腻的样子才把它放在大玻璃碗中,放盐,盐水又杀出一些最后的水分,再次挤干。
上好的猪腿肉,挑选下肥瘦相间的一块,小心地用刀尖剔去粗丝和白皮,然后又用菜刀开始手工剁馅儿,庆雪娇小的身躯让我看得有些心疼,于是说道:“你可以先把肉放在打碎机里稍微绞一下,然后再剁碎,可以省些力气。”庆雪还是笑,然后说:“用手剁,遇到里面如果有些剁不断的小筋头就可以挑出来,不然吃的时候会影响口感。”我便只得点点头。看一个人用苛刻的标准要求自己,会产生本能的崇敬感,但我也会觉得有些累,我有一些我自己也没办法改变的懒散。
庆雪只把猪肉剁成极细小的小丁便停了手,把猪肉丁撒入菜蓉中,新鲜的猪肉在绿玉屑一般的菜蓉中仿佛一些很小的相思豆,庆雪把洗好的一把小小的韭菜切碎也放入碗中,然后便开始调味:生抽、香油倒入馅中用竹筷子搅拌,香油的香气调出了整个馅儿的美味,再放上少许盐,白菜清新的鲜味也出来了。
庆雪已经在动手包饺子了,她包的饺子很好看,先把饺子的四周像花瓣一样捏紧了,然后又反方向捏过一遍,饺子上便好像出现了一行小辫子一样,趣致可爱,见我喜欢,庆雪便说:“我婆婆说,饺子破了不吉利,这样捏过就不会开口,很安全。”庆雪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了笑脸,我注意到了。
锅里的水开了,庆雪在水中加了一些盐,然后把饺子一个一个下到水里面,她说:“今天的面好像有些软了,放些盐就不会把饺子黏在一起。”我并不觉得她的饺子还有什么漏洞,但她却还是能自己找出些问题。
饺子煮好了,我帮她拿来一个青花瓷的大盘子,白白圆圆的饺子滚在盘子里,热气腾腾的感觉让人迷醉,我拿出自己封的放了蒜米的腊八醋,倒在碟子里。蘸了醋去尝,真是绝顶好味道。白菜爽脆鲜甜,夹杂在其中的小小肉丁在齿间缠绵着,一咬便是浓香阵阵,韭菜的浓味被白菜的鲜爽掩盖,却也提出了白菜的甜美,实在是很好吃。
见我赞不绝口,庆雪也很高兴,自己下楼叫了阿白来品尝,阿白先是拒绝,却也禁不住庆雪实心实意的邀请,举筷尝了,也连声夸奖。于是我们三个人索性坐下来享受了这样一顿美味的午餐,真是有些意想不到。不过似乎总有一些饮食,例如饺子,能有这样的魔力,让人们可以瞬间被温暖的感觉包围住,变得融洽起来。
吃过了饭,我请庆雪到外间坐,阿白又送来了大枣茶,我给庆雪倒了一杯,便说:“在我看来,你真的不需要再来请教我了。你做的饺子,连我也未必能够赶得上。”庆雪沉吟了一会儿,又笑了,说:“我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问题,但是我觉得可能还不够好,我只希望请个明眼人帮我看看,还有没有漏洞。”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再三表示我不觉得她的饺子还有什么问题,我告诉她其实她用不着再学下去,但庆雪却也是摇头。
我便猜到了一两分,于是便说:“如果有人吃到觉得不满意,你大可以问问他原因,毕竟众口难调,可能有些人会有一些特殊的爱好。”
庆雪有些无奈地笑,随即点点头,从她的眼睛里,我大致可以看出一些她的难处,我便不再多言,只和她闲聊起来。
……
去年大年三十下午,庆雪接到了继母的电话,庆雪爸突发了脑溢血病危,已经被送往医院,继母想叫庆雪回家,父女一场,要她见父亲最后一面。浩初家一家老小都在热热闹闹地准备年货,庆雪也不想在此刻打扰这一家人的情绪,所以她并没有打算让浩初陪自己回去,只是准备了自己的行李并把浩初叫到一边,说明了情况。谁知浩初的爸爸听到了两个人的私语,却顿时大怒起来,责怪庆雪在过年的时候偏要讲这种不吉利的话题,浩初爸不许庆雪回家,说嫁到他们家的庆雪已经是他们家的人,娘家的事情已经不再重要,而婆家过年却不能因为缺人而讨不到好彩头,浩初的父亲大喊大叫,显得很霸道。
庆雪不愿意和公公硬碰硬,只和浩初说道:“那毕竟是我的爸爸,现在这个时候,我能不回去吗?你不要去了,就留下来陪这边的爸妈过年吧,对不起,我是一定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