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蔻洗净了手,向我道谢并告别,我望着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越发地纤弱,心中终究是有些怜惜的,于是我说:“我可以清楚告诉你的,你要我说吗?”
她终究拒绝了,不意外的结果。
绿蔻走了以后,天真的暗下来了。真正的黄昏来临了,我开了料理台上方的灯,顶光明晃晃地倾泻下来。那盘红烧肉已经冷了,汤汁凝在铬黄的盘子上的颜色也开始变得邋遢,热与香气就像是菜肴的魔法,有了它们,即使是不精致的手法也可以变得大差不差。而十二点的钟声之后,即使是灰姑娘,也只能依靠真爱来寻找前途的方向,无懈可击的厨艺就是水晶鞋,只有靠它才能带来真正踏实可靠的安慰,在魔法之后依然有纯粹的美好,才是值得去被爱的。
那才是绿蔻要的,我明白的。
……
绿蔻走出料理教室,沿着彩色石子的小路慢慢向前走去,不是不灰心,以为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到最后却发现原来改变了这一步也不是就会呈现立竿见影的脱胎换骨,一道能让妈妈满意的菜,竟然是那么难做的。
走到大门口,执勤的门卫见她步行而来,便主动问道:“小姐,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在里面的休息室略等一等,我们可以帮您叫一辆出租车。”步行出去要通过一条长长的沥青路,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才能到达马路上,绝少有人步行走出这个大门。但绿蔻拒绝了,顺着门卫帮她打开的那扇小门走出了别墅区。
步行在这条街上的感觉其实好极了,几乎很少有车会经过,静静的,只听见自己的鞋跟笃笃轻叩地面的声音,榕树的花朵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路上四处都是粉绒绒的,绿蔻的情绪也渐渐好了起来,终究脱不了小女孩儿的心性儿,掏出手机来四处拍那落花儿来玩,想带回去给妈妈瞧瞧。
正拍着,屏幕却忽然显示出有来电,接着铃声也响了起来。绿蔻接起来,竟然是上次相亲的那个谢信平。绿蔻的口气有些冷淡,她不喜欢纠缠。谢信平说了些什么绿蔻甚至没有认真在听,她只是把每一个由他说出的询问或者是提议都拒绝掉,便兀自挂了电话。挂电话前,听见谢信平似乎说要在哪里等她,不关心,所以没理会。
挂了电话,拍落花的心思也没有了,电话扔在包的最底下,连看也不想再看一眼。终究还是有点舍不得独享这美景,于是弯了腰细细地查看,专拣那些又大又完整的花朵,集结成小小的一束,圆绒绒的,像粉红色的小毛球,娇嫩可爱。
再转过前面的一个弯就能到主路上了,绿蔻加快了脚步,要趁花儿没有完全凋谢前带回去给妈妈看看。想起妈妈,心里立刻柔软起来,也显得更加急切,于是小跑了几步,刚刚转过弯,便看见那辆奔驰车停在路边,司机垂手站在车边,见绿蔻出现,没等司机动手,车门已经飞快地打开。
麦觉男看见绿蔻从那条绿与粉红交织的道路里猛地跳出来,那鲜活的美丽让人愕然,鲜艳欲滴的脸色、娇美清纯的表情都和她手里那团绒花一样可人。即使看见自己的时候,绿蔻眼神中的温暖渐渐变得凝固,但他依然逼到她面前,笑着请她吃饭,做了请的手势,口气却是不容回绝的。
绿蔻有些后悔,上次没有明白地和他说清楚,既然如此,那也难免再浪费这一次的时间。既然欠他一个告白,那就趁今天说明白,不要有下次,她真的不喜欢纠缠。
绿蔻乖乖上了车,麦觉男证明了自己的确是无所不能的,心里膨胀出的快感快要爆炸,面色上却依然是沉稳地微笑着。但动作却随便起来,伸手从绿蔻手里拿过那束花儿,轻轻闻了闻,笑道:“这花儿没有香味,女孩儿都喜欢粉红色,是吗?”
绿蔻面色一沉,却立即忍住,轻柔的声音说道:“有香味的,只是淡淡的。”
麦觉男的心便像绒绒的花瓣儿一样柔软:“榕花又叫合欢,你听过吗?”
绿蔻红了脸:“听过的。”眼看麦觉男的眼睛火一般烧起来,绿蔻却冰凉凉地笑了,声音依然是那么的甜,“它还有个名字,叫‘鬼树花’,你听过吗?”
麦觉男猛地愣住了,鬼树花?!煞风景,煞风景!
绿蔻却装作没看见,偏极细地讲:“合欢树原本叫做苦情树,原来并不开花。有位秀才十年寒窗,一朝准备进京考功名,临行时,妻子指着窗前的苦情树对他说: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却回家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妻子青丝变白发,也没有等回夫君的身影,在临死时于苦情树前,发下重誓:如果夫君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欢!说罢,气绝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粉柔柔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生生世世,望向天下负心人!”
绿蔻讲过后定定看着麦觉男:“所以说合欢又叫鬼树花,因为上面萦绕着痴心的亡魂。”
麦觉男的表情僵硬,眼中的火焰只剩下灰烬,却还是勉强问道:“那故事中的秀才又怎么样了?”
绿蔻又笑,笑过之后却轻叹:“还能怎样,如今不是依旧,遍地都是负心人。”
麦觉男再没有开口,车子渐渐驶出宁静,驶入车水马龙的市区。
麦觉男不愿意表现自己的失败,但是实在是没有心情再和绿蔻去共度浪漫的一晚,现在他的心雷焦焦的,急需软语温存千依百顺的抚慰,要用燃着青烟的躯体再去想方设法地拥抱一座冰山,那实在不是他非要受的罪,于是干脆吩咐司机改往绿蔻家的方向开,用骄横跋扈不可轻辱的姿态打算为自己多少挽回一些面子。
但他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不动声色的彬彬有礼:“绿蔻小姐,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情,看来今天不能共进晚餐了。送您回去,好吗?”
绿蔻并不意外他如何知道自己家的地址,成功如麦觉男,还有什么是他打听不到的?绿蔻却很开心,很意外,竟然不用非要和他吃顿饭就能有机会了断,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微笑表示同意,之后把脸转向窗外,盘算着一会儿分手时如何最简短最坚决地表现出自己的拒绝。而麦觉男注意到了绿蔻的沉默,心里却好过了不少,看来这骄傲难搞的小妞儿也尝到了受挫的滋味,也好,让你长长教训。耍性格耍心眼,也要点到为止。上次那个号称“美女加才女”而且红得不得了的女作家,也是没少给自己耍性格,作天作地了好一阵,但是人家就是懂得胡萝卜加大棒,一个巴掌一个甜枣,自己也乐得换换口味陪着她玩,玩腻了也不过使个厉害,女作家便乖乖收敛了脾气做了好一阵小乖乖,所以说和有文化的明白人相处,才是最舒服自如的。眼前这个绿蔻,看来还要多多锤炼,好在美已经美到了头,所以自己总是舍不得放不下的。
就这样各自想着心事,很快到了绿蔻的家。是个不错的小区,宁静安逸,房子是比较老的砖房,但是结构和外观看上去应该是上世纪一批老洋房改造的,这样的房子挑空高,冬暖夏凉,难得的是总有一些淡淡的韵味犹存。
车子停下了,绿蔻开口:“麦先生,我有一些话想和您谈谈。”麦觉男有些吃惊,却是惊喜更多一点。司机识趣地下了车,依旧保持着垂手而立的姿势站在外面,如此的做派很惹眼,已经有人在远处探看。车子里面的两人却不察觉,绿蔻顿了顿,已经开口在说了,她的措辞谨慎而优雅,态度却如同她想要的一样的坚决,麦觉男的表情由最初的志在必得渐渐变为愕然,之后又是尴尬、失望和负气,最后停驻为一脸掩饰不住的灰暗,就像用毛笔乱抹过的调色盘。
绿蔻说过之后,没有再等待麦觉男的反应,她已经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已心满意足,于是道了再见,下车去了。麦觉男反应过来,依然还是跟着下了车做出相送的姿势,绿蔻却再也没有回头,只轻快地向前走去,没有忘记把那束榕花带下来,却因为被那人摸过而不想再带给妈妈,于是随手抛在草丛里,花儿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凝重的弧线,坠落……
麦觉男走过来,捡起花儿,心情和表情都很复杂,最后却依然是笑了,握着榕花上车去:绿蔻,我们还是没完的。心里虽然这样告诉自己,其实也只是不甘心所以不放手,这坚持只与他自己有关。
绿蔻走到楼门口,才回头转向那跟了他有一阵子的身影:“谢先生,你不要这样。”身后的黑影掩饰不住的落寞,连怀里大束俗艳的红玫瑰都显得无精打采:“绿蔻小姐,您也不用说了,本来我是想再努力让您接受我的。但是刚才我也都看见了,追求您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我承认我和人家没法比,换做我是您,也应该选择那样的追求者的,您别说了,我明白的。我自己走,您不用费心。”说着便走了,拖在地上的影子湿哒哒的,像被人用过的旧拖把。
总有人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也总有人被自己的想象打败。只是这感动却永远只能感动自己,而失败也因为连拼搏都未曾尝试而显得永远是足够的失败。绿蔻轻叹了一口气,但想起谢信平的这种知难而退终究是成全了自己轻松挣脱,心里还是愉快的。天渐渐黑了,怕妈妈担心,绿蔻赶忙向楼上跑去,楼道里的感应灯一盏一盏地亮了又灭,像扑朔迷离的心事。
……
绿蔻最近的心情很有规律——整体上的晴朗和局部偶尔的阴沉。阴沉是因为麦觉男无所不在的各路攻势的纠缠,比如每天一早必须要送到的一束鲜花。绿蔻庆幸自己是个插画作者,自由职业,如果也像一般的白领一样有一个公共的办公环境的话,麦觉男这样的行为会让她成为舆论的焦点而无处遁形。现在绿蔻只需要每天例行公事一般地迎来快递公司的送货员,然后面对一束鲜花,签字、接收。
起初,绿蔻是选择拒绝签收,之后麦觉男交代了送货公司,根本不需要绿蔻的接收,放下花就走。绿蔻无奈只得每天添了新的任务,就是把花儿送到楼下的垃圾箱。
麦觉男送的花儿都是妖艳而巨大的玫瑰,包装得分外精良,看上去便知价格不菲,绿蔻扔在垃圾箱里,总会有人立刻便捡了去,后来几乎每天她下楼扔花的时候,总有好几个老阿姨已经等在了那里,等着绿蔻把花拿下来,她们便已经接了去,拆开来一人分了几朵去,女人大都是爱花的,因为花代表了美丽和浪漫。她们从没问过绿蔻为什么拒绝这些鲜花,多数人翘首以盼的东西也总会是少数人嗤之以鼻的,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绿蔻也喜欢花,但是她不喜欢这样的花束,她不是矫情的人,其实并不是因为麦觉男是送花人才拒绝这些花束,麦觉男太不懂绿蔻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其实很简单,如果礼物仅仅只是一束鲜花,即使不喜欢送花的人倒也不至于对花儿如此绝情的。只是绿蔻喜欢的花儿,是一种代表着生命的物质,例如野外草丛中生机勃勃的那种,或者仅仅是花盆里倔强绽放的那种,只要还有根证明着生命的存在,绿蔻都是很喜欢的。只是那些玫瑰,被人为地培养得那样的硕大、咄咄逼人,却被人拔净了刺,那怒放也显得狐假虎威,那不是花儿,只是花儿的尸体,隐隐似乎还透出福尔马林的药水味。
而绿蔻心中那些整体的晴朗则都是由一个人带来的。邹清文,市医院的年轻医生,却没有医生该有的白面书生的模样,反而像个健身教练,健康、开朗、眼睛清亮,是那种可以一眼望到底的清澈。他和绿蔻的相识也很简单,绿蔻发烧了去医院看病,邹清文错给她开了不在医保范围的自费药,其实也仅仅贵了十几块钱,绿蔻没有发现,邹清文发现后追了她三层楼,又重新给她开过了药。除了连连道歉又嘱咐她多喝水多休息之后,再没有半点不必要的殷勤。绿蔻去药房拿好了药,在医院的大堂里又遇到了邹清文,他正跟着主治医生在巡查,走过一个输液的患者旁边,忽然停下,帮着整理了一下扭曲的输液管,又调整了滴流的速度,患者是位老奶奶,邹清文又忙着叫护士帮忙找一个背风的座位。绿蔻看在眼里,心里的好感便多起来,绿蔻享受过太多的只针对于她一个人的体贴周到,其实心里却是隐隐看不起它的,她明白爱是一种奢侈品,不该随意施予,但是爱心却不应该等同于爱情,也作为一种用来争取人心的行为。掺杂太多的东西,绿蔻都不喜欢,而邹清文的爱心是纯净的,任谁都会觉得珍惜。
绿蔻本就不是扭扭捏捏的女孩子,何况本阶段她主要的目标就是找到一个合适的男朋友,是为自己的打算,也是为了让妈妈放心。现在出现了优秀的种子选手,自然是不能放过的。绿蔻直接坐在了邹清文的诊室门口,等着他下班。
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在这里坐了大半天,是不会有人察觉不到的,还没有一个小时,已经有无数的人问过她有何贵干了,绿蔻只是笑笑,说句等人。那询问的人自然就心照不宣地赶忙离开,同时心里暗暗忖度到底是谁交了这样的好运气。
直到邹清文诊室里的主治专家走了出来,看了看坐在门口的绿蔻,心里也有些奇怪,这年事已高的老专家有很好的记忆力,而且绿蔻的相貌实在是让人记忆很深,于是她也不免走过来,问道:“姑娘,病不是看完了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绿蔻这才站起来,依旧是笑,微微红了脸:“我想找邹清文。”
老专家笑了,谁没有年轻过呢,于是说:“他在里面,你进去吧。”
绿蔻却摇头:“耽误你们不好,我等他下班再说吧。”
老专家点点头,又漂亮又懂事的女孩子,总是特别讨人喜欢,于是自己走进屋子去,不一会儿,邹清文走出来,站在门口张望。
绿蔻忙走过去,邹清文看见她,眼里先是大大的问号,然后用手指指向自己,用表情询问:你是不是找我?
绿蔻忙点头。邹清文却似乎更加诧异,努力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刚才给你开错了药。怎么?还有什么问题么?”
绿蔻笑了:“有问题,还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什么事,你说吧。”
“我想问,你有没有女朋友?结没结婚?”
邹清文愣了愣,还是回答:“没有,没结婚也没女朋友。”
绿蔻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那好吧,我来做你女朋友。”那是一种通知的口气,绿蔻从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
邹清文张大了嘴,想笑又觉得实在是惊讶,半晌,只说了一句:“这真是有点突然。”
但他终究是没拒绝的,有些事情总像奇迹,但却实实在在每天都在发生着,善良的人总会遇到好运,这是书里早已告诉我们的道理。
……
绿蔻最近享受着双方面的殷勤,邹清文的殷勤是她乐意接受的,因为相处越久,她越发现邹清文的好处。踏实、稳重、有责任心,工作也有发展,这样的男人再有一点小幽默,便几乎是十全十美的。邹清文总是能把绿蔻逗笑,有时候是因为他机智有趣的谈吐和笑话,有时候仅仅是因为他纯真可爱的赤子之心,更多的时候是他贴心的关爱,这些都使绿蔻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