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看过了《倾城之恋》,池幼安便一直觉得自己和叶风华是“白流苏”与“范柳原”,她总盼望着风华也会在“一刹那”能够付给她“一点真心”,对幼安来说,那便是够了。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如书中人一般经历“兵荒马乱、社会动荡”的撮合,所以最后的结果,风华能给幼安的那些感情,不过是贪图她的那些“新鲜”。
幼安自幼便没什么朋友,再大一些,哥哥的一些朋友便也成为了她的朋友。她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是追着他们的小尾巴,小孩子都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因为他们预见了他们还不曾到来的青春。
风华对于幼安来说却是很不同的,也许缘分便是前世的债,只一眼,爱情便能破天荒地发生,赶不及,亦逃不去。幼安爱风华,尽管她知道,他不爱她。从小到大,幼安就那样等在那里,看风华轰轰烈烈地爱着,他的爱情总像风一样强劲与易逝,而且随心所欲地吹到任何一个他想吹到的角落。
十六岁的时候,幼安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她的眼睛已经开始闪现着年轻的风情,她的身体也已经蓬勃起青春的曲线,于是她觉得时机到了。
一次哥哥周末的聚会,大家都来了,风华却没有到,幼安有些失望,便去问哥哥,哥哥笑得很有内容,口吻竟有些戏谑,却只说道:“他今天来不了了,乱吃东西吃坏了肠胃,在家生病呢。”幼安听了便有些窃喜,忙乱乱地跑到厨房去了。
找出最好的新米,幼安几乎是一粒一粒地挑,米粒光滑饱满,生米都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偷倒了爸爸泡茶专用的山泉水,和米一起放在小砂锅中慢慢煲,滚烫的香气便缓缓弥漫开来。父母从小只关注哥哥,幼安便随着保姆玲姨长大,玲姨煮得一手好菜,看得多了幼安便有了好手艺,无师自通的本事却也让对她向来不甚在意的父母着实惊艳过几次,幼安的妈妈曾经笑道:“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其实也不用特意学些什么,你竟然还会做些小菜,我自然更放心了。”言外之意便是似乎已经预见了幼安的将来,不过是从一个华丽的笼子再到另一个华丽的笼中去的。
幼安却想决定自己的幸福,她认为她的幸福是关于风华的,只需努一努力,她相信他早晚会是她的。十六岁的幼安已经找到了自己归宿的方向,因为想要抓住这唯一可以抓住的自由,她没时间漫无边际地犯些浪漫的傻,所能做的只有实实在在地争取那个她爱的人,爱她。
幼安抱着煮好的白粥来找风华,风华正歪在沙发上看书,一只手还抚在胃上。喝过了粥,风华微笑地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孩:“幼安,你是一个大姑娘了。”幼安便笑,谢天谢地,他已经知道。幼安踟蹰,想要讲出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楼下却是一阵喧闹,接着一个女孩子风风火火冲上来,一直冲到风华的面前,风华还没来得及开口,已被一杯水淋透:“叶风华,你想就这么甩了我,也太方便了吧。”幼安吓了一跳,却没有喊出口,风华不喜欢大惊小怪的女孩子,于是她强迫自己泰然自若,心里终究有些惊诧的,却也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风华并不去擦拭满脸的水,好看的嘴角倾斜着,微微一笑,反问道:“那又怎样?我也不过是贪你方便的。”女人一下子噎住,脸面涨了通红,狠狠转身,咚咚咚地跑下楼。
“当自尊被践踏,失去爱情的痛也许便会被治愈了。”幼安惊诧地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想,当看到别的女人得不到自己也想要得到的男人,没有谁会不觉得痛快的。
回到家里,幼安把刚刚的事情讲给哥哥听,哥哥却不觉得新奇:“风华就是这样的,他可不算什么好男人。”哥哥不知为何古古怪怪地看了幼安一眼:“你可不要爱上他,我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被他欺负。”幼安不放在心里,哥哥自然不会说他好话的,男孩子从来都排斥同性的。
哥哥又自言自语地嘀咕:“真奇怪,明明是亲生的兄弟,风华为什么和瑾瑜是这样天差地别的?”风华的哥哥瑾瑜,为了逝去的女友再也无法自拔,痴情和感动虽然在人间总是奢侈品,但总能让人敬佩和感动。但此刻幼安无心去理会这些,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如此青春美好,怎会得不到她想要的?她那时候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
幼安二十五岁的时候,还是坚定地爱着风华。几乎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已经数不清楚自己究竟几次被风华彻底地伤过了心,他爱情的风还是那样刮着,从不肯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多做停留,幼安自然也是不例外的。他们也曾相爱过,如今也已经是往事了,但幼安还相信那爱情还是在的,因为在她心里,风华待她是不同的。
当她发现她不是他的唯一的时候,他便告诉过她,自己已经爱上别人了。分手之后,他们的关系却相反更加亲密了,风华几乎每一次的恋爱都会来和幼安谈感受,每一个人生中的重要时刻都不忘来和她分享,甚至也会拥抱,在寂寞的时候。风华的胃始终不大好,幼安便总为他煲一锅白粥,清清淡淡的滋味让他很满足,幼安其实历练了一手绝好味道的家常菜手艺,却得不到机会施展,风华向她要的,始终是一碗白粥。
他曾说过:“你知道么?广东话中也会称呼女孩子是‘白粥’,我觉得贴切,就像你,清纯美丽,没有乱七八糟的味道,却反而让人非常舒服。”
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吧,幼安始终认为他待自己是不同的,世间纷繁艳丽,他有权多看一看,总有一天累了,便会想要回头,自己便是他的彼岸,永远无限时提供宁静而温暖的等候。
她爱他,只因为这一个理由,她便认为自己是无路可退的。
……
其实幼安也有忠实等待自己回头的彼岸,命运总是如此有趣,将一个人的际遇复刻在另一个人身上。如同舒厚源,仿佛就是另一个幼安,永远站在身后,等待她的偶一回眸。幼安不是没有拒绝过他的,但他很执著,和她一样。也就是因为此,幼安便泰然地由着厚源去了,他的心思,没人比她更懂。
目前和风华在一起的,是个很任性的女子,从没有在爱情中处过下风。有天兴起,便叫风华带她来找幼安,进门后一双眼睛仿佛剔骨尖刀,剜遍幼安每一根骨头。风华坐在一边笑:“这是梅子,听我说你煲的粥好喝,吵着要来和你学呢。”
幼安只能笑,面对风华,她所做的永远只是接受。
梅子丢给风华一个撒娇的眼风,口气很高傲:“风华就是爱耍小孩子脾气,其实一碗粥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幼安不说话,径自去了厨房,挑米,放水,细细地熬粥,梅子看了看便主动接过手来:“我看也没什么特别的,你可以放手交给我了。”轻轻推开了幼安,姿势有胜利者的趾高气扬。幼安并不特别坚持,像是心知肚明地等待着一个必定会落入陷阱的呆兔。
粥在锅里慢慢熬着,幼安看了看风华,风华专心听着音乐,若无其事地对幼安笑:“不好意思,小女孩儿,还不懂事呢。”幼安不陌生,风华的每一任女友都会有这么幸福的时刻,但被很爱很宠的感觉却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
梅子忽然在厨房大呼小叫,风华便过去瞧,见她嘟着嘴抱怨被锅盖的边缘烫了手指,风华便柔声地哄着,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唇边吻,梅子便嗲嗲地赖着他,却故意转过头看客厅里的幼安,幼安在削水果,刀子稳稳地擦过果皮,刷刷的声音很平静。
粥好了,风华只尝了一口便摇头,向幼安笑:“比你还是差远了。”幼安没说话,只把切好的水果放在他面前。梅子听了便不高兴,板了面孔发脾气,风华看了她一眼:“好了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嘛。”
梅子不依:“哪有你这样做男朋友的,我做什么你都应该说好吃的。”
风华的笑便收敛了:“对不起,我从来都不会那样做男朋友。”
梅子没眼色,依旧腻在他身上撒娇:“不嘛,不好吃你也吃了吧,是我给你做的呢。”
风华便推开她的胳膊:“你当我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呢?”
梅子变了脸色,一时尴尬得很,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恨恨地走了,走到门口故意放慢了动作,却没有等到风华追上去,所以摔门的动作特别大声。所有被宠坏的人都得益于别人的迁就,却失意于同类的执著。
风华云淡风轻地看着桌上的那碗粥:“真可惜,这垃圾弄脏了你的餐具。”然后搂了幼安的肩膀:“幼安,我越来越发现,你几乎是不能被取代的。”
幼安的心便漏跳了一拍,做了这么多,她所等的不过就是他发现这个真相,已经有希望了,不是么?
幼安执著地认为自己会等到的,也许真的不太远了。
……
幼安的期盼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风华有段时间和一个女子打得火热,那女子有个很俗气的名字,叫做唐金枝,人却妖娆得不得了,细眉细眼,尖窄的一张脸淹没在乌黑浓密的及腰长发中,像池中水妖,没来由地勾人。风华自然是无法自拔,他很久没来幼安这里,也没去任何地方,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
很多朋友都劝幼安不要再等了,甚至连久已不再联络的哥哥也托人带话,叫幼安好自为之,哥哥自从几年前便和幼安闹翻了,为的自然是幼安对风华的执著,哥哥觉得难以接受妹妹的“不自重”,的确,他欣赏的女人也都是高贵雍容的。
幼安不在乎,或者说无法回头,她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不甘心就这样放手,幼安执迷不悔,却也很好奇,奇怪金枝究竟是多出色的女子,竟然可以把风华留住。
一天风华来找幼安,幼安惊喜得几乎不知如何是好,风华却很低落,眼里有从未有过的受伤,他喝得酩酊大醉,是幼安一杯一杯斟出的酒,但她自己也知道,真正让他醉倒的,却是另一个女人。酒醉后风华抱住了幼安,幼安没有拒绝,当激情中听到他叫别人的名字,仿佛也是意料之中。
第二天醒来,他却比她还要懊悔,幼安只有装作若无其事,倒了咖啡给他,见幼安如此,风华也很快坦然了,苦笑一声,喃喃道:“幼安,你知道吗,她是个妖精。”幼安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想,却把心里的话干脆讲出来:“风华,她能照顾你吗?”风华却点头:“她有时候还是很好的,她也会煮粥,和你煮得差不多好。”幼安便有些噎住:“让我见见她,行吗?”风华抬起头看着幼安,眼里忽然有一瞬,闪过一点点心疼。
幼安终于与金枝面对面坐下,她们互相打量,发现着对方身上自己没有的特点,幼安先开了口:“你知道你有多幸运么?”
金枝笑了:“为什么?难道就因为风华离不开我?”
幼安点头:“在我心里,那就是最幸运的。”
金枝轻轻摇头:“真是可惜了,你这样一个人,却也被风华摄去了魂魄。”
幼安不理她的嘲笑:“你能对他好一点么?如果不能,请把他还给我。”
金枝的眼里的确有些嘲弄:“倘若他能由谁还给谁,那其实他一开始根本便不会走。”
金枝坦然地看着幼安的眼睛:“你知道吗,如果我和你们一样,风华早已经离开我了。”
幼安有些恍然:“那么你就折磨他,当做你留住他的手段是吗?”
金枝叹口气:“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窗外的阳光很好,小鸟在树枝之间轻快地跳来跳去,哼着只有它们才懂的歌,幼安对金枝说:“不明白的是你,你要知道,风华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我对他来说也是如此,我们之间不是只有爱情的。”
金枝便笑得很大声,笑得喘不过气来,幼安在她的笑声中起身离开,她又一次医好了自己的伤痛,伤自尊的挫败感的确可以让人淡忘情伤。
……
幼安觉得自己有必要从金枝手中抢回风华,她觉得金枝不如自己爱他。
几天之后,她出现在金枝家,正是晚饭时候,那两个人穿着情侣的家居服,正在厨房忙活着,金枝的手上还是环佩叮当,风华却系着围裙,幼安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红酒:“我来蹭个饭吃,可以吧?”
风华飞速看了金枝一眼,对方的表情却很平静,风华笑道:“幼安自小跟我们混在一起,是我们的小妹妹,我们都很宠她。”
金枝竟然笑出了几分宽厚:“好啊,欢迎欢迎。”
幼安坐在客厅里,看风华和金枝在厨房做饭,心里空前的酸楚,女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宁愿看见自己的爱人和情敌在床上,也不愿看见他们一起在厨房,因为前者也许只是一时失去理智的肉欲,有的是空间反省和回旋,而后者却是真正的威胁,因为有人会逼近自己想要创造的那种生活,有无限改朝换代和取而代之的可能。
于是幼安迅速洗过手,走进厨房,笑道:“有什么要我帮忙?”风华笑得有一点点勉强:“不用了,你等一等,马上就好了。”
金枝正把泡好的米放入打碎机,幼安便笑道:“怎么?要做点心吗?”
金枝摇头,下巴微微向风华那边一指:“给他煮粥,他喜欢喝白粥。”
幼安问:“煮粥的米还要搅碎吗?”口气有了一丝好为人师的感觉,但却不易察觉。
金枝却捕捉到了:“怎么?有问题吗?这样搅碎再煮,才会黏稠好喝啊。”
幼安便笑了,居高临下的口气再也不用掩饰:“你这样做是不行的,几乎可以说是偷工减料,好喝的粥可不是这么方便就能得来的。”
金枝却不以为意,只漫不经心地问道:“真的吗?”
风华却马上出来解围了,故意好声好气地对幼安说:“好妹妹,别闹了,你乖乖出去等着,我们俩给你做饭吃,手艺呢,当然不如你做得好,但我们有诚意,这就算勉强合格了吧?”把幼安轻轻往外一推,姿势亲昵,态度确是有些不用质疑的。
幼安只得走了出去,坐在客厅里,天黑了也不想去开灯,不想把自己的孤单照得清清楚楚。
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菜的味道本来就是泛泛的,粥就更一般,几乎就是市售的那种水平,看上去倒是又糯又香,却不过是碎米浆和食用碱营造出的假象。风华却吃得很满足,不住声地夸,金枝只是笑,并不看幼安一眼,但幼安也觉察出了自己的愚蠢,面对一个自己真心爱的人,她的一切自然就是最好的,旁人再多说什么都是自讨没趣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感谢金枝的大度,没有向她炫耀成功,也没有半点沾沾自喜的神态,在这一点上她的确是比自己成熟的。
幼安那天回到家里,便大病了一场,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有人来探望,却不是风华。舒厚源坐在幼安床前的椅子上,一张脸写满了哀伤:“幼安,你何苦难为自己呢?”幼安便笑,声音也病得有气无力的:“你还不是一样。”厚源已经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却依然在苦苦地等待着幼安的回眸,谁是谁的烦恼,谁是谁的毒药?我们总被彼人伤害,却也伤害着某人,戒不掉的是自己的心魔。厚源望着幼安,心中淌过自己浸满苦水的落寞,谁也怨不得。
听说风华和金枝就要结婚了,幼安已经没什么力气哀伤,似乎就认命了吧,也许注定他们必须错过。婚礼临近的一天,风华却忽然来了,跪在幼安面前拉住她的手:“幼安,求你嫁给我。”
幼安非常错愕:“什么?你要娶的金枝呢?”
“她是个妖精!她不爱我。”风华的表情无助又痛苦,“求求你幼安,求你救救我,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