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从未像这样忧虑不安过。
踏着积雪的石子路，他彬彬有礼地跟迎面走来的淑女朵拉丝·达西打招呼。相比豪门理查德，达西勉强属于上流社会，但只算小门小户，从来不在长夜宫宴的宾客之列。正因为如此，朵拉丝才会在长夜节翌日的上午外出购物，而不用在餐桌旁苦等醉醺醺的主人归来，忍受他不厌其烦地讲述夜族的无量恩德。
据说，达西家族真正的姓氏是戴纳，但此姓的语源有阳光闪耀的含义，某位足智多谋的先祖生怕被夜族迁怒而忙不迭地改了。只可惜莱森拔并未因此人乖巧玲珑而对达西青眼有加，究其根源，大概是达西家没出过绝色倾城的美人。朵拉丝安静闲雅，她还有两个更寡言少语、几乎足不出户的姐姐。她们的父亲欧尼斯特子爵曾对女儿寄予厚望，失望之余免不了在妻女身上发泄愤懑，于是对刚满十八岁的朵拉丝来说，隐忍早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文森特知道朵拉丝对他颇有好感，少不经事的女孩子总是拙于掩饰，哪怕良好的家庭教养要求她们保持矜持。文森特拿捏尺度，从来不曾直白地打破她的梦想，因为多一个站在自己这边的人总是好的。
达西家的社会地位不高，封地偏远，靠三五个佃户的岁贡不足以维持生计，所以经营着诸如酿酒和烘焙的小本生意，跟农民与市集的小商小贩交往密切。朵拉丝没有令人叹为观止的美貌，但天生慧心巧手，对制作点心颇有心得，偶尔还会被夜族贵族聘请，帮忙准备诸如长夜节宴会这样有人类客人参加的晚会。欧尼斯特子爵有酗酒的恶癖，据说他的肝脏已经跟石头那样硬，随时都有可能把主人拖进黄泉。倘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能撑起达西家族的只有外柔内刚的朵拉丝，而非她闷葫芦一样的姐姐夏洛特和贝拉。
一瞥见文森特，朵拉丝立刻展露出灿若朝阳的微笑，脸颊上浮现的红云令朴实无华的她看起来纯真可爱。文森特的回应显得有些礼节性。若是在平时，他会主动跟她寒暄，比如聊一聊她篮子里鲜嫩欲滴的樱桃和蜜桃，白白嫩嫩的山蘑菇，香气四溢的杏仁油以及价格不菲的淡水小龙虾。即便是节日，达西家也不会吃得这么讲究，因此朵拉丝多半是为雇主来挑选食材的。
敏感又纤细的朵拉丝立刻察觉到微妙的违和感：
“伯顿先生……理查德的孩子，是否有什么不妥？”
出于避讳，她隐去艾尔伯特的名字。旁人听来或许没什么，对一个忤逆王室的灾星，朵拉丝小姐已经表现出宽大的胸襟和泛滥的爱心。但对忧心忡忡的文森特来说，这话多少有些刺耳，不过他表现得波澜不惊：
“也不是什么值得惊扰您的大事，只是……”
文森特还没把话说完，朵拉丝忽然变了脸色。原来是贱民莫里斯推着装满垃圾的板车，正朝这边走来。他本该更早收完狂欢制造的垃圾，以保证太阳升高之后不会出现在绅士淑女的面前。按照王都律法，见到他的任何自由民有权利鞭挞他直至体无完肤。不过文森特猜朵拉丝并不想看到这么血腥的一幕。
“达西小姐。”文森特轻轻扶住朵拉丝的肩膀，若即若离的手指将惊呆的她唤回，“请您尽快回家，现在看到的，绝对不要向第三个人提。这边由我来处理，之后我会登门向您道歉。”
作为一名有身份的女性，朵拉丝只有一个选择。她不想鞭打这个可怜兮兮的奴隶，有人受苦不会令她心生欢愉。而她和贱民站得太近是严重失仪，万一传出去是会招来风言风语的，再加上文森特的许诺让她多少有些飘飘然，顾不上想得更多，朵拉丝拉紧围巾，转身走向了大路。
目送她走远，文森特转头望了一眼莫里斯，两人便一前一后走进阴暗的小巷，来到了清冷的河畔。
沿着滨河路走上约半英里远有一处废墟，被当作城市垃圾的暂时堆放处，平时莫利斯就栖身在这些断壁残垣之中。每天晚上，他将积存的垃圾运至郊外，黎明之前则回到街道收拾市民丢出来的废弃物。一百多年前，此处矗立着一栋天主教教堂，附近的建筑大多隶属一个知名大学，后来全部被拆除烧毁，也许是地下埋着未清除干净的圣骨之故，吸血鬼和眷属从来不会靠近。
大部分人类也是如此。
莫里斯丢下板车，一偏头示意文森特跟他走进自己的房子。所谓的“房”，只是两面断墙、一根倾斜的大梁和几块木板围起来的空间，至多容纳两个成年人站在里面，个子高点儿的还要低头。“屋”内陈设也仅有一块铺着破布和旧棉絮的石板，勉强算是“床”。
文森特大吃一惊，倒不是因为他见到了悲惨至极的景象，而是“床”上躺这一个人。
那正是失踪多时的雷吉诺德·理查德。
他很快镇定下来，走上去检查雷吉诺德的脉搏。看起来，这位贵族除了跟垃圾一起躺过，浑身脏兮兮外加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之外，身体并无大碍。唯独脖子上多出两个可疑的小圆孔，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吸血鬼的牙印。
文森特皱了皱眉。雷吉诺德昨晚去永夜宫赴宴，当时艾尔伯特没有出现，以雷吉诺德的脾气，十之八九会去堂弟处兴师问罪。莫里斯定期给艾尔伯特送补给，他在森林小屋正遇到雷吉诺德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那么，雷吉诺德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吸血的？他是身份尊贵的华族，受神圣盟约保护，任何吸血鬼，包括大贵族在内，都不得随意袭击之。即使是艾尔伯特居住的人迹罕至的森林，也有莱森拔的部下日夜守护，按理说不应该出什么意外。
更重要的是，失踪许久的艾尔伯特又在哪里？
莫里斯知道文森特的疑惑，迎上他询问的目光，莫里斯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倒立的三角。文森特立刻明白那是贱民之间传递消息的暗号，意思是“偷渡者”，他们把类似的符号留在歇脚的地方，以提醒和他们同病相怜的人找到食物、避开危险。艾尔伯特教过莫里斯读写，他可以写出复杂的句子给文森特看，之所以含糊带过，就是生怕秘密泄露。
因为这是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招来腥风血雨的秘密。
根据莱森拔的法令，非本氏族的吸血鬼不得随意出入他的帝国，所谓“偷渡者”，指的就是未经许可潜入的外姓夜族，按律当就地处死。莱森拔的守边大将各个勇猛凶悍，按理说偷偷进入帝国边境都十分困难的，更不用说未引起任何骚动就来到王都。
这位成功的“偷渡者”必定相当谨慎且能力非凡，其年龄不会小于二百岁。按理说，这个岁数的吸血鬼比人类更加理智，可以控制吸血的欲望，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手。雷吉诺德的穿着态度，一看就是贵族，“偷渡者”肯定避之唯恐不及。
什么理由让偷渡者非袭击雷吉诺德不可？
答案显然不是饥饿。因为雷吉诺德的脉搏稳定，脸色正常，没有失血性休克的症状，他会这么昏昏沉沉的，多半是受了吸血鬼的催眠。
也不是私仇。雷吉诺德从未离开过莱森拔的领土，他接触的吸血鬼都是莱森拔的亲族，不可能惹上其他氏族。再者若真是报仇，以吸血鬼的狠毒，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
那么只剩下一种极其微小的可能性了。
“雷吉诺德在小屋找到了艾尔伯特？”
文森特试探性地发问，目前得到的信息还是一团乱麻，他需要抽丝剥茧。
莫里斯缓慢地点了下头，一瞬间，冷冰冰的憎恶占据了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文森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雷吉诺德的行径，他多少也能猜得到。
“难道雷吉诺德为难艾尔伯特的时候，这家伙——”他依样画了下倒置的三角，“袭击了他？”
一个潜行而来的吸血鬼救了艾尔伯特，这是文森特所不愿相信的，但看着莫利斯同样困惑的表情，文森特意识到自己必须先接受事实，才能顺藤摸瓜找到答案。
“你认为在那之前，偷渡者吸过艾尔伯特的血吗？”
这几乎是必然的推论，否则无法解释外来的吸血鬼为什么要保护素未平生的艾尔伯特。而且，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向来守信的艾尔伯特何以错过了献祭时间。
莫里斯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表态，只是指了指床上不省人事的雷吉诺德。
文森特明白他的意思：
交给你处理了。
莫里斯对艾尔伯特可以说是忠心耿耿，鉴于他对艾尔伯特是否被袭击没有明确表态，文森特推断多半是艾尔伯特隐瞒了偷渡者的罪行，这就是暗示他：不要追究了。
文森特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艾尔伯特现在在哪儿？”
以他对艾尔伯特的了解，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选择。先抛开包庇偷渡者的事不管，如果艾尔伯特在献祭之前被其他吸血鬼咬过，再去永夜宫见皇帝无异于自寻死路。咬伤的创口一定会被发现，根本不可能瞒天过海不说，短时间内被两个夜族连续吸血，健康的成年人都未必能撑得住。
莫里斯无不忧虑地朝着王宫方向望了一眼，文森特顿时感到从头凉到了脚。
他会失去艾尔伯特吗？耳朵里嗡嗡直叫，令文森特无法冷静思考，但他明白真正需要解答的疑问是什么：他能相信艾尔伯特的判断吗？
文森特扶起了死猪一样的雷吉诺德，后者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哼声，看来催眠的效果一时半会儿是消不去了。再把雷吉诺德送回去之前，他还有充足的时间思考该如何解释雷吉诺德狼狈相。
但艾尔伯特未必这么有余裕了。
“偷渡者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莫里斯沉着脸摇了摇头。至于他是不愿说，还是压根不清楚，文森特暂时猜不透。也许他思虑过度了，毕竟高级吸血鬼的行踪不容易掌握，也许他早就离开了王都这个是非之地，以远远避开自己惹出的麻烦。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文森特已经成竹在胸。
把昏昏沉沉的雷吉诺德送回家倒不难，理查德树敌虽多，温文尔雅的文森特可是相当受人尊重，一看到他，人们纷纷赶来帮忙，虽然不少是看热闹的，大家总算七手八脚地将雷吉诺德抬到了府邸。打发外人容易，说是宿醉就蒙混过关了。对清早晨就闹得鸡犬不宁的理查德家来说，惨兮兮的雷吉诺德无异于又一颗重磅炸弹。
“我丈夫是不会酗酒的，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妮可显然从威廉带来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俨然又是一副女主人姿态。她不愿去碰满身灰尘的雷吉诺德，只顾着一个劲儿地逼问文森特。
“雷吉诺德少爷遇到了正往王宫赶的艾尔伯特少爷，”文森特耐心地解释，他注意到妮可听到那个名字时，脸颊上的肌肉就残酷地抽动了一下。“就把他送了过去。”
“果然是那小畜生害的！简直是个丧门星，一天到晚不让人安生！”
妮可发出了骇人的尖叫，整个大厅都因此而不安地震动着。文森特注意到躲在楼梯栏杆后偷听的奥利维亚吓得缩了头。幸亏她气急败坏的母亲没发现。
“雷吉诺德到底怎么啦？”
作为母亲，罗莎琳显得更镇定，也更为关切。文森特知道她肯定已经注意到儿子脖子上的牙印，这是万万掩饰不过去的。
“夫人，”他故意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请恕我直言，宴会上……稍微忘了形，也是有的。”
罗莎琳闻言，冷冷地望了一眼手足无措的丈夫。亨利一边喘着气一边拼命擦汗，比刚进门的那会儿还要紧张。
出乎文森特意料的是，明明听到了他的话，妮可并没有继续喊叫，而是恶狠狠地磨牙，仿佛非要把臼齿咬碎才罢休。
“肮脏……下流……低贱……”
她低声咒骂着，怨毒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直到被婆婆瞪了一眼之后，妮可才愤愤不平地住了口。“吉姆！”她吆喝雷吉诺德的男仆，“赶紧把你的主人洗干净送进房间，那身衣服赶紧地给我烧了！”
文森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折腾。雷吉诺德的靴子和外衣都沾有森林才有的腐殖土，他的手套上有几点血迹，也许是殴打艾尔伯特时沾上的，人类虽然分辨不出，但吸血鬼对血液的主人非常敏感，留着总是个祸患。妮可这么一闹，她丈夫去过小屋的证据就会被彻底销毁，至于他的马，只要说是跑了个没影，应该不会引起怀疑。
确定没有任何纰漏之后，文森特走到男主人跟前。“既然人没什么大事，我再去调查下少爷有没有惹上麻烦。”他对亨利耳语。虚汗出得越来越厉害的理查德伯爵连连点头。思考是亨利的弱项，没有儿子出谋划策，他就只是个昏聩无能的老头子，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文森特又以秘书的身份安慰了两句，便又匆匆地出了门。
三个小时前，他和朵拉丝·达西的相遇不是偶然的。
文森特知道朵拉丝一定会在上午去市场采购，因为每到艾尔伯特被传召的日子，永夜宫就会传来命令，要朵拉丝到王宫地堡的御膳房帮厨，负责制作一些口味清淡的点心。
夜族追求极致的物质享受，在他们的影响下人类的口味也变得相当重，肥肉厚酒和调味浓郁的菜肴备受推崇。唯有艾尔伯特，他对吸血行为深恶痛绝，甚至不能接受以动物的血肉为食，顶多勉强吃一些奶制品。
莱森拔的御厨大部分由理查德来遴选，他们不甘心让其他家族染指肥缺，朵拉丝因此被排除在雇员名单之外。可惜理查德推荐的厨师不擅长烹调素食，于是，尽管亨利和雷吉诺德百般阻挠，在此方面颇有心得的朵拉丝还是获得了出入王宫的权利。只是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服务的正是那个连名字都不愿提起的少年。
文森特可是清楚得很。
当他按下门铃之后，是朵拉丝亲自跑出来应门，看起来就像是期待许久了一样。达西家只有一个侍女珍，是朵拉丝的母亲安东尼娅的陪嫁丫鬟，如今已年近古稀，平日里真不知道是珍在照顾达西一家，还是朵拉丝在照顾她。不过朵拉丝很高兴多一个聊天对象，所以对老太太十分友善。
文森特跟着朵拉丝走进客厅，老房子的地板发出了吱吱的响声，闷在褪色的地毯下面，听起来像是一窝老鼠在叫。平时觉得无所谓的细节，此刻却让朵拉丝红透了脸。文森特猜达西夫人应该在房间里休息，据他所知安东尼娅很少出门，顶多跟珍一起在露台上喝杯茶晒晒太阳。朵拉丝的长姐夏洛特迎面走过来，死死盯着客人的脸看却不打招呼，令朵拉丝十分尴尬，幸而夏洛特像幽灵一样很快闪进了黑暗的走廊。
如果文森特记得不错，夏洛特今年已经过了三十岁。欧尼斯特·达西一心利用女儿攀附豪门，在夏洛特十六岁那年，他匆匆忙忙地把她嫁给一个品行不端的纨绔子弟。这场婚姻终究以悲剧收了场，可欧尼斯特还不甘心，又强行把眼泪还没擦干净的女儿送给了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伯爵。年迈的女婿没过两年就咽气了，夏洛特随即被继子和继女们赶出门，只得回到娘家，继续忍受父亲的无休无止的辱骂。如今夏洛特性格孤僻，对所有男性怀有憎恨，文森特完全可以理解。
隔着半开的木门，文森特瞥了一眼厨房流理台上整齐摆放的水果、蔬菜和菌类。他一进门就看到朵拉丝还带着围裙。朵拉丝不仅包揽了全部家务，还要为烘培店和酒馆制作小面包，没时间像贵族小姐那样梳妆打扮。她不施粉黛的淳朴模样格外讨人喜欢，不过意识到自己妆容不整之后，朵拉丝显得非常不安。
“我以为您已经出发去王宫了，这里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文森特岔开话题，以便让她感觉自在些。
“不……我是说，”朵拉丝揉着衣角，慌慌张张地回答，“本来都要出门的，使者突然来通知说明天再去复命，想是陛下的计划有变吧。他们还留下了重新买过食材的费用。”
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文森特依然维持着笑容，却暗暗握紧了拳头。朵拉丝的日程推迟，就意味着现在艾尔伯特已经不能进食了。
各种迹象表明，莱森拔对艾尔伯特的兴趣从未随着时间流逝减少，暂时还不打算要艾尔伯特的命，每次只吸取他500毫升左右的血液，主要靠数不尽的眷属来满足仍然空虚的胃。之后艾尔伯特会感觉虚弱无力，但还能保持清醒，因为莱森拔对失去意识的艾尔伯特没有兴趣。如果艾尔伯特在献祭期间长时间昏迷，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在面见皇帝陛下之前，他就已经大量失血了。
偷渡者。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他不必再怀疑艾尔伯特身处险境，只是吃不准莱森拔将如何处置他的所有物。吸血鬼的字典里可从来没有宽宏大量这个单词。
“为宫廷准备的餐食，必须用最新鲜的食材，一旦过了最佳状态就不能使用。”朵拉丝没察觉文森特的异样，依然垂着头柔声细语，“往好处想，东西扔了也可惜，这个季节里，小龙虾是多么昂贵呀，我可以做点妈妈和珍最喜欢吃的油酥肉馅饼，伯顿先生，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吗？我会熬一锅浓浓的鱼汤，再烤几个桃子派。”
听上去是相当诱人的邀请，可惜文森特真没有这个心情。但他必须字斟句酌，以防伤害到朵拉丝的感情，否则的话，像这样自然的聊天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文森特苦笑了一下。“我是多么想答应您呀，只是，”他故意压低声音，“您知道理查德家出事了吧？”
虽是女儿身，但朵拉丝经常行走于街头巷尾，对流言蜚语自然有所耳闻，比如一大早就有消息传出，说是向来受宠的英格丽特夫人被遣出王宫，而雷吉诺德少爷当夜去向不明。朵拉丝颇有些踌躇，如果说她点头，那么在他心目中自己就成了好事的女人；可若说不知情，又是天大的谎言。
她正在游移不定，文森特就继续说了下去：“您的邀请令我非常荣幸，您是连皇帝陛下也看中的宫廷厨师呀。”事实上，朵拉丝根本算不上厨师，她对制作装饰糕点和烤肉全不在行，也熬不出诱人的沙司，但这么说既是恭维还不显得太刻意。“有幸吃到您亲手做的饭菜，我简直受宠若惊。但是，现在主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这个做佣人的还优哉游哉的就说不过去了。更何况——”
他差一点就把不该出口的心里话带了出来。他收得非常及时，笑容也掩饰得堪称完美，可朵拉丝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您很担心那孩子，对不对？”她小心翼翼地措辞，还是不愿触及那个名字，“伯顿先生，你真的很温柔，就算是那样的人，您也无法坐视不管呢。”
在她的心目中，艾尔伯特算是什么呢。文森特淡淡地压下那一股涌上心头的怒意，他明白，朵拉丝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个。若不是她生命的轨迹和艾尔伯特有了巧合的交点，他甚至不会记得她的音容样貌。
“如果您在意的话，”朵拉丝说得很慢很慢，仿佛在拼命积攒勇气，“也许我可以试着打听一下？明天我进宫之后，或许会有机会。”
而这必定令她处于险境。他应该趁机推一把，还是及时拉住她？如果是艾尔伯特的话，选择一定是后者。但是，将自己置于险境的人，没有做决定的权利。
文森特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他注意到隔间的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一个人影，说不定就是性格古怪的夏洛特。或者别的什么人，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被听到了只字片语，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就……拜托您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