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骑了马,但他们晓行夜宿,奔波了整整两天,仍未走出断城地界。一路上子瞳看尽了空芜民房与寂寥街道,有些尚好,有些已在风雨中消损得不成样子,塌陷、歪扭、碎裂,像老人布满褶皱与厌倦的脸。她努力想象断城当年万民和乐、炊烟袅袅的景象,如今那些炊烟已化作盘枝错节奋力生长的树木,高壮葱茏如同对这亡去之城的嘲讽。而树下肆意生着野草,偶有几朵看来细弱其实坚韧的白色小花间杂其中,经风一吹,摇头晃脑似哭似笑。
子瞳从幽思中抬眼,不期然见到沧海骑在马上的背影,瘦削紧绷,像一截遗落在久远时光里孤单的骨头,不禁在心中哀叫一声,即使是她这不相干之人,身在此地见得此景,仍要充满怜惜去追溯想象。那么他呢?他人虽已离开,心魂却固执驻在这断壁残垣,岂不是要活生生痛死了!她终于明了,为何父亲总要走到密林僻静的深处,痴痴地怀想早逝的母亲,然后被前去寻找的她撞见一身掩饰不住的落寞,因为曾经真实的灿美已灭,却在记忆中残忍留下绝美虚幻一片光芒,之后寂寂漫长岁月忘不能忘,唯有怀想。
恍惚之间,子瞳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苍茫天地间只剩下他策马奔行的背影,一条凛冽伤口遮掩在他随风飘动的青衫下面,或许也在此时她见不到的他漂亮的眼底。
她伸手按在胸口,感觉一颗心跳得又重又急。
第五日傍晚,先是乌云聚成大团黑压压地盖住了天,随后有雨落下,不大,却给这寒冽冬日平添了几分阴冷。四人骑在马上本就带风,此时再加上雨,更形煎熬。
又行了大概五里路,前面的君平回马来报:“公子,眼看着就是风城的地界了。我们是找地方休息一晚还是赶到风城再说?”
沧海擦了擦脸上雨水,说:“你与君安先快马赶去风城,找间客栈把吃食酒水准备好,我和子瞳姑母亲随后就到。”
“这,”君平迟疑着:“恐怕不妥。若敌人……”
沧海皱眉,打断他的话:“我的武功只在你与君安之上,何况子瞳也不是寻常柔弱姑母亲。你们立即前去打点,不要再耽搁了。”
君平还想说些什么,此时君安催马过来停在他身侧,拽拽他衣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听从沧海吩咐。
于是两人调转马头,并骑而去。
待他们走得远了,沧海回身去看久未出声的子瞳,有些奇怪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怎变得如此安静,却见她垂头随着马的动作摇晃,似乎随时可坠落下来。
“子瞳?子瞳,你怎么了?”他问。
子瞳艰困地抬头,循着他话音望去,眼神茫茫如雾,怎样也捉不住那身影。她虽自小在深山中跟随父亲习武铸剑,身子一向强健,但连日来奔波劳累,心念又起伏不定,经这一番风雨袭扰,不久便感到浑身发冷,触到肌肤反是灼手的滚烫。但她始终倔强地隐忍,直到此刻沧海来问,喉咙却灼烧得无法成言。
看出不对劲,沧海急纵身下马,去扯她身前松脱的缰绳,那马陡然被勒住动作,反射地抬起前蹄,顺势将子瞳掀了下去。若在平时,以子瞳的身手必有自救之法,此刻她只觉晕眩如坠云里雾里,再来便稳妥地落入一处坚硬温暖的怀抱,携裹着冬日爽朗气息直扑鼻翼,费力凝神去看,正对上沧海漂亮的眼,内里蕴着关切焦急。她扯开唇角展露一个微弱的笑,随即安心昏倒在他怀中。
“子瞳,子瞳!”
他再喊了几声,见她已失去神智,于是拦腰抱起,令空骑在后跟随,扬鞭催马,朝风城方向疾行而去。
君平和君安订下的客栈就在边界处。
沧海抱着子瞳刚踏上风城土地,君平便迎了过来,“公子,这……发生什么事了?”
“子瞳病了,快去请大夫来!”
“是。属下这就去。请公子先带子瞳姑母亲到客栈稍候。”君平说完,转身急急地去了。
沧海翻身下马,边往客栈走边喊:“君安!君安?”
“公子。”君安快步从大门出来,见沧海怀中抱着子瞳,不觉一愣。
“快带我去房间。”
“啊……”
“怎么,不听我的吩咐?”沧海皱眉。
“属下不敢。只是,公子不必受累,把子瞳姑母亲交给属下便是了。”
沧海瞪眼,射出一道冷厉光芒。
君安被这目光吓得身子一抖,忙说:“请公子随属下来。”
进到房间,沧海将子瞳轻放在床榻,这才松口气,着眼打量房内摆设。桌椅家具皆是木制,黑黝黝发着乌光,看似有些年头,好在收拾得干净,方向又朝南,光线空气都不错。
他满意地点头,再去看子瞳,她双眉微蹙躺在那儿,昏迷中仍要倔强地咬住下唇,于是吩咐君安:“你出去看看,君平请大夫怎么还不回来?”
“是。”君安领命而去,虽不情愿,但不敢违逆沧海的意思。他觉得公子对这位不知好歹甚至随时可能成为敌人的姑母亲过于袒护关切。
房内只剩下沧海与子瞳,他踱到床边,仔细打量她。她身上的黑色衣裙早肮脏得不成样子,却仍是给人净澈宁洁的观感。回想起初见时她滴血铸剑的情景,剑炉庞大,映衬着她瘦小稚弱,面孔上却有一股坚韧固执不输男子的气息,随后遇到杀手,她的机警灵捷更是令他刮目相看。
君平与君安引着大夫进房,恰见到沧海俯身凝视子瞳,面露微笑的模样。
两人默契地互视一眼,除去子瞳的心因而更加坚定。
大夫为子瞳诊了脉,说是劳累过度,又感染了风寒,正在发热,今晚是关键时刻,必得用热手帕与棉被助其发汗,否则高热不退人就危险了。说完,又拿出纸笔写了张药方,交给沧海,嘱咐分成三份煎煮,每隔四个时辰服一剂。
沧海谢过,随后让君平送大夫出门并抓药回来,再亲自借厨房地方煎药。
君平与大夫离去后,君安走过来对坐在床边椅上的沧海说:“公子,属下之前已快马回到家宅,将公子归来的消息禀告给长歌夫人。”
“噢?”听到长歌名字,沧海笑得温柔:“夫人还好吧?”
“夫人很好。”君安忙说:“只是担忧公子在外奔波劳碌,命属下回报公子,尽早回去。”
沧海点头,瞥一眼子瞳,才说,“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去了。”
君安劝道:“不如属下找个水婆婆来服侍这位子瞳姑母亲,您还是先回家,未免夫人过于忧急。”
沧海站起身,负手背后朝着窗外,想了想说:“君安,你即刻动身,回家去告知长歌夫人,说与我同行的朋友在路上病倒了,待她病好再回去,让夫人不必挂心。”
“公子……”君安面露难色:“要禀告长歌夫人您的朋友是一位姑母亲么?”
“有何不可?别再啰嗦,快去快回吧。”沧海头也不回地摆手。
君安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子瞳待他离开房间,睁眼,扭头朝沧海背影望去。她醒来有一会儿了,只是浑身滚烫乏力懒得动作。“喂!”她的声音短促沙哑。
沧海回身,又惊又喜:“子瞳,你醒了?”
子瞳撇撇嘴唇,“我才没有严重到昏迷不醒的程度。只是不太好受罢了。”说着坐起身就要下床。
沧海赶忙按住她肩膀制止,又伸手去探她额头,皱眉道:“还是很烫。你乖乖躺在床上休息,哪儿也不许去。”情急之下他毫没发觉自己的逾越,一双冰凉而温柔的手在她肩膀、额头短暂停留如鸟儿凌空落下再扑簌簌振翅而去,只在瞬间,便已惊动了一方安宁。
子瞳的脸颊被一阵比灼烧更强烈的热度侵扰,却不知那是内心休憩潜藏的火焰被这一番相遇的缘分终至引燃。
“老是躺着很烦。”许久,她总算找到平静声音。
“那也要躺着。病人只许休息。”他坚决地说。
是夜,按照大夫叮嘱,沧海陪在子瞳床边,看她按时服药,并在热水里浸湿手帕覆在她额头。
而子瞳在厚重棉被下不断因闷热醒来,睁眼时总能见到他疲惫却掩不住英俊的脸,心中忽有妄想,仿如这世间只剩下他与她,任何声音、景象与人皆无力前来侵扰。
就在这思绪辗转中,天色从暗沉渐次走向朦胧,随着启明星跃升东方,随之划开一道微蓝中透着幽白的光。
门突然“吱呀”一声响,惊动了房中两人。
君安推门走进,到得沧海身边,躬身说:“公子,天已经亮了,您一夜未睡,还是回房休息。子瞳姑母亲这里就交给属下照看。”
沧海点头,伸展了下整夜坐在椅上僵硬的身体,这才起身离去。
君安一直将沧海送到外面,然后返身关门。走回床前时,见子瞳已坐起身,睁着一双晶亮清澈的眼望着自己。
君安忽然有了些忐忑,故作平静地说:“子瞳姑母亲,你醒了?”
子瞳淡淡一笑:“风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可见姑母亲的身子骨不错。”
“我想你知道,青霜剑是我铸的。”子瞳盯着他,出其不意地说。
“沧海公子之前提起的,属下不敢忘。”
“那么,”子瞳的声音慢悠悠、清冷冷:“你更应该想到,身为一个铸剑师,最了解的就是剑。不只是铸造,还包括如何使用和夺取。”
君安的额头滑下冷汗:“君安不知姑母亲这话的用意。”
“用意?”子瞳掀被下床,一身黑衣黑裙,凝素敛然地站在那儿,目光中尽是嘲讽笑意:“用意就是,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君安向后退了一步,“子瞳姑母亲说哪里话,姑母亲是我家公子的朋友,属下岂敢如此不敬?”
子瞳将一只手搭在身旁的木桌上,垂下眼睑不去看他,“每一把剑,不管锋利与否,都是用来伤人的凶器。我常年与剑为伴,对于杀机最是敏锐。你与那个叫君平的侍卫,每当看向我的时候,眼里都有浓浓的杀机,我怎会疏漏过去?这不怪你们不懂隐藏,该怪选错了要杀的人。”
既然话已至此,君安也不再掩饰,一把从腰间抽出剑来,剑尖颤巍巍直指子瞳咽喉。
子瞳抬眼,缓缓摇头,“你何必自取其辱?”
“别忘了,你还在生病。”君安冷笑一声,手腕翻动,剑尖虚晃着向前递去。
子瞳轻巧地后仰,整个人凌空跃起,落在床铺之上。君安见一击未中,迅速转换招式再逼了过去,眼看着剑就要刺入对方胸口,子瞳在千钧一发之际向旁闪身,随后伸出右手两指意图去夹夺那剑,君安轻蔑地一笑,回手正想撤剑,哪知子瞳竟不管不顾冲着剑合身扑来,君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正在怔愣当口,却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碎裂声音,定睛去瞧,见子瞳又回到桌旁站立,原本好端端搁在桌上的茶壶茶杯此时碎裂了一地。君安心中暗叫糟糕,明白她是想以此异动引沧海公子前来,到时事情败露,自己恐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