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常重要而又艰难的决定,王董考虑并准备了很久,到这天终于有了个明晰的结果。他将事业撤出此地,转往上海,公司交由他人打理,他则退居幕后。他最终选择上海,是因为故去的妻子是上海人,上海有她的亲戚朋友,有她打小留下的印记;也因为王禅对上海熟悉,有朝一日女儿归来,在上海居住,也不致孤单。
这个中秋夜,王董做东,请公司全体员工吃了一顿饭,宴后,该走的都走了,该留的将随他转战。
陈古没有来,不是他不想来,而是因一件事,他来不了。
从孙家回来,陈古捧着书,而心思不在书上,眼前满是孙老爷子的样子。临吃晚饭,他接到孙勤业的电话,只半句话,“爷爷他……”陈古的脑子“轰” 的一声,全身似失去了知觉,电话从他直挺挺的手上滑落,掉到地上,思维停止,视线模糊。“爷爷!”他在心里竭力哭喊。
孙老太爷如愿了,他死也没有离开他的老屋。
孙老太爷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包括这一带的老头老太,还有年轻人,他们听说老爷子生前说的愿望,都不禁流下了泪。一连一个多星期,几条小巷都沉浸在忧伤的回忆中,那个老人亭披着白花黑纱,默默地祷祝。
陈古向王董请了七天假,去孙家帮忙,忙完事便躲房间里发愣。他渐感到孤寂,欲一吐烦闷。这里将陆续消失,不,现在已经开始在消失!回头巷口消失了玄海,老屋里消失了孙老爷子,没过多久,就会有十几户、几十户的人家消失,再过些日子,他与他家也将消失。
窗外响起雨声,陈古似听到自己内心滴血的声音,欲大喊一声,却没有力气。他拿出纸笔,不假思索,倾吐满腔心声,泪盈满眶,满怀惆怅,给王禅写了厚厚五张纸的信。
第二天一早,他寄了信便去王家。他一个星期没来王家,这次一来竟大吃一惊。
王董坐在院子里喝茶,见陈古过来,便笑着招呼他来坐。“阿古,一起喝茶。”陈古坐下,道:“王董,怎么一早就喝茶?”王董笑笑,倒了两杯茶,道:“有句话怎么说的,‘人走茶凉’是不是?”陈古惊疑,忙问:“王董,为什么这么说?”王董不答话,顾自端茶喝,又望着房子半晌,道:“阿古,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扭头看着陈古,“你对王禅?”陈古呆愣住,随即一笑,道:“我……我是对她有感觉,可是……可是……”“可是什么?担心她没这个心思是吗?”王董笑眯眯的。陈古不明王董问此事的用意,当下不知作何回答。
王董仍是笑着,道:“我只想听听你的心声。王禅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不管她能不能好起来,她的脾气是改不了的。她与其他姑娘不大一样,她会比别人想得多些,一般人很难接近她的内心。我看得出来,她跟你还是很合脾气的。你……对此有何看法?”陈古淡淡一笑,心想王董原来是好意。他眼看着茶杯,道:“我没觉得她脾气不好,倒觉得跟她挺聊得来的。我……我……说实话,我挺喜欢她,可就是不知道她会怎么想。”王董哈哈笑起:“难道你觉得王禅讨厌你?”陈古回想起王禅的眼神,心里明白她不会讨厌自己,再说近来她来信不断,更表明她的心意。
只听王董又道:“王禅身体状况虽然一天比一天好,但还不能说根治了,所以回来的时间还不能确定。这其实对你们是个考验。我相信王禅在这点上是没问题的,她认定的事决不会改变,就算条件不允许,她也会看开的。就看你能不能坚持。”陈古听王董讲到关键所在,便正了色,道:“王董,其实这点我也想过。我只想用真心对她,即使她不在身旁,或者回来后,她不愿跟我在一起,我也不会因此改变心意。我年轻时也激情过,曾经受过钻心的痛。过了十几年,激情不算消退,但是比起以前,现在算是平静了,不会为了结婚而随性强求,只希望能与家人平安过日子。至于感情,纯粹一个想法,没有遇见投缘的,则相安一生,有遇见一个,就好生相待,不求回报,只求心安。”
“好一个不求回报,只求心安。”王董颔首道,“不过我觉得你和王禅都过于欠主动,这样不好,往往会错过机遇。”他顿了顿,又道,“前天我跟王禅通了电话,聊了很久,聊到你。她说了一句话。”陈古倾耳听。王董说道:“她说,她以为远离了,就会淡忘,没想到,从离开家到现在,她每日每夜都在想着。”陈古的心猛地惊跳,一阵酸楚。
王董肃然道:“阿古,我当时听到这句话,很高兴,也很感动。王禅长这么大,头一次跟我说她对于感情的真实想法,可见她对你是刻骨铭心的。”陈古立时觉得有股热流从心里冲出,直冲全身各血脉,嘴里不自觉地轻念一声“王禅”。
“阿古啊,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多余的,看到你们这么专情,我很欣慰。我最后就问一句吧,阿古,无论王禅什么时候回来,你都会一心一意等她吗?”陈古此刻满身暖意,笑道:“当然!哪怕等到白头,我也愿意的!”“哈哈哈……”王董笑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交在陈古手上,笑道:“这个家就交给你了!”陈古大惊,起身而立,看看钥匙,又看看王董,道:“这……这为什么?王董你?”王董拉陈古坐下,道:“下个星期我就搬上海去,这家就交给你打理。你家不是要拆迁吗?搬这儿住!叫你家人都搬来。哪天王禅回来,你跟她就是一家人!”陈古却急得直冒汗:“王董,您不回来啦?”王董叹气道:“对我来说,在这儿还不如在上海,那儿有王禅妈妈的一切,我需要那些寄托。如今王禅是个大人,不需要我在身边,我现在可以做的,就是和你一起等她回来。”他握紧陈古的手,郑重说道:“我把王禅也托付给你了!” 陈古一时哽咽,望着王董的脸,感动莫名,许久才说道:“我会好好照顾她。”
王董离去,陈古的生活就此有了大转变。
中秋过后,一道拆迁令下来,包括孙家在内的一片地列为第一批拆迁对象,年后将动工。居民纷纷猜测,政府这么着急拆,大概这里的房价将直线上升,政府重视嘛!个别住户早早安排好外面的房子,搬出了家,留出空房租给临时住的外来者。但这里大多的人都按兵不动,静待政府安置。他们还另有心思,在这里过最后一个年。
国庆,孙勤业取消了婚宴,与妻子领取结婚证,安心住在老屋,静待离开的那天。陈古去孙家看过一次,老爷子用过的物什都还在,孙家媳妇将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孙勤业少了嬉笑神情,目光中多了凝重。
国庆期间,一小拨小朋友来参观小巷风景,对着古老的砖墙建筑,个个充满好奇。大人忙着给孩子拍照,孩子便扶着砖墙,站在巷口,背对小桥,坐在老人亭中,倚着老屋木门,笑得灿烂。
陈古坐在桥边一长条石板上,这里是个小拐角,算是巷口,此时无人经过,那些游览参观的大人和小孩在不远处,却丝毫不打扰这里的清静。他从兜里摸出一封信,抽出信纸,展开读。
阿古:
收到你的信,我一刻都没迟疑就给你回信,我是边哭边写的信。
恨缘浅,不能见孙爷爷最后一面。深深理解孙爷爷对老屋的挚爱,我还保留着那天在爷爷家拍的景色,简朴又充满生机的庭院、留于齿间的茶香,还有爷爷顿挫笑叹的样子,至今还清晰印在脑海。看到你信中‘爷爷去世了’这几个字眼,我即刻哭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想:我年纪轻轻就四处求医,若生得孙爷爷这般健壮,该是多大的福气。我曾经这么想了几次,真是不该这么向爷爷讨寿!爷爷故去,我依旧悔恨,依旧感念!
玄海师父竟也离去,但我不以为奇,他终是找到了归宿。其实孙爷爷也是!
你别太伤心,还是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爸提,他如今不会为其他事务忙了。
我突然很想念家,很想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像孙爷爷说的,不离开……我仍要休养,仍不能弹琴,也不能多看书多写字,太多的不能,这是我当前的生活。这些不能,只是外在,不能便不能吧!我会在心里想,想人想事,没有距离地想!
是啊,没有距离。既然思想可以没有距离,就不必在乎身在何方。
搁笔了。
陈古不禁默念而至出声:“不必在乎身在何方……”能在乎什么呢?王禅说得对,无论孙爷爷、玄海、王董,还是王禅与他自己,人各一方,心却相连。人与人,贵在心意相通,任是几日不见、几年不见,或此生不再见,心灵相约均无所阻隔。这样,就不必在乎身在何方。
多年相依的几个人陆续离去,陈古不得不让自己忙碌起来,以免陷入回忆。秋冬之交,他盘下一家店面,在东城生活区附近,离王家只有十分钟的行走路程。他从老家叫来两个小伙计,吃住在店里。
这天,艳阳高照,两个伙计坐店里摆弄着一个木桶。门外响起高跟鞋的脆声,俩伙计同时抬起头。只见门口站定一名貌美女子,正抬头看了看店门上方的匾额,而后又扫了一眼店内情景,最后才注目到两个伙计。她俏生生地一笑,道:“请问,老板在吗?”两人站直了身子,均不直视这名美丽的女子,其中一个胖伙计大着胆子,道:“老板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吗?”那女子“哦”了一声,走进来,拉了一张木凳,坐下,又朝二人道:“麻烦你们打电话给老板,叫他马上来,就说我从云南来,有事!”两个伙计便慌忙放下手中工具,胖伙计去打电话,另一人去洗了手,端上一杯茶来。
电话那头,陈古在惊喜地问道:“什么?她说从云南来?”“是啊阿古哥,她在这里等你呢。”“好!我马上到!”陈古的心跳突突地,差点将整个身子都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