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老方眼前一亮,指着两根铁栅栏之间的空隙说:“看。”
我凑上去,立刻大喜过望。原来,这两根栅栏之间缺了一根,多出来的空间,恰好可以钻进去。我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
小心翼翼地突破这一层薄弱的防线,蹑手蹑脚地停在青翠欲滴的草坪上。穿过草坪,再潜进一片绿荫,探出脑袋,眼前隐隐约约是一片湛蓝的光。
现在,岸边阒静一片,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对视了一下,大着胆子探出身子。眼前立刻出现一个全新的世界,风景与外面迥然不同,我们轻而易举地陶醉其中。
老方做了个深呼吸,赞叹说:“这里真好看。”
我也喜不自禁地回答说:“那是!”口气像是一个农场主,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参观自己的庄园。
“住在里面的人,肯定很厉害。”
“那是。”我像是急着要证明什么似的。
不过,这句话似乎并不需要我的证明,三分钟后,就有人用鲜活的例子和别具一格的方式,证明了老方这句发自内心的话,具有不容置疑的真实性。
老方东瞅西瞅,突然,眼神盯在一张告示牌上。
上面写着:“水深七米,禁止游泳。”
我们勾着脖子专心致志地看了看,只认识一个“七”字。
“七,是什么意思?”我问。
老方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又探头朝那片与天空遥相辉映的酽蓝色的湖水望了一眼,认认真真地回答说:“可能是指这里面有七种鱼吧。”
我若有所思了一下,反驳:“才不是这个意思呢!它肯定是想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淹死过七个人。”
“周围有围栏,外面的人又进不去,怎么可能淹死那么多?”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湖挡住的吧。”
“也可能淹死的都是里面的人。”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上班?可以换个地方呀。”
“在哪里上班,他们说得不算。”
正热烈讨论着,突然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断喝中止了我们层出不穷的疑问。
“哎!你们两个!”
我和老方摇头晃脑,搜索声音的来源。
“说你们呢!看什么看?”这一次声音更清楚了一点,我们循声望去,对岸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西装革履面色凶恶的男人。
“怎么进来的?”他抬了抬下巴吆喝。
毕竟是做贼心虚,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是有点怯怯的,我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他意识到也没有什么审问价值,当然,也可能是他压根就不想知道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只是单纯地想要吓唬我们一下。于是,他仰起黑沉沉的脸,用我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又粗又高的嗓门干净利索地吼了一声,“滚!”
这个酣畅淋漓的字眼,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高分贝,野蛮地挑战了我听觉系统的承受极限,愣是把我拉入了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
我和老方像逃犯一样溜之大吉。
等我们原路返回,重新绕到区政府大门的时候,心里的余悸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是愈演愈烈的失落。
正当我们沉浸在因为被拒绝而铺天盖地地滋生出来的失落感里无法自拔的时候,陡然看见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垂头丧气地在保安的训斥下退出来。很显然,他们也被拒之门外了。看到这一幕,我和老方终于平衡了:原来不仅不让小孩进,连大人也不许进啊!
渐渐西斜的阳光用自己不甘寂寞的余温,源源不断地抚摸着这个水深火热的世界。光线已经不再耀眼,视野也随之变得开阔。街上开始出现零零落落的路人,那些打扮时髦蹬着高跟鞋的漂亮阿姨却依然不肯把遮阳伞从头顶拿开。不一会儿,马路上驶来一辆洒水车,叮叮当当的音乐声过处,激起一缕缕若隐若现的斑斓彩虹。
我们漫不经心地沿着马路往前走,正不知何去何从,老方突然停下来,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问我,“你有多少钱?”
我一下子慌了,赶紧摸上衣口袋,幸好,里面的两张毛票还在,只是有点湿漉漉的。我把它们掏出来,用两只巴掌拍平,“就这么多。”
“够了,我想吃冰棍。”
我左右望了望,“哪里有卖的?”
“我知道一个地方,冰棍全世界最便宜。”
这句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哪里?”
他扯住我的胳膊,往马路对面跑,一直跑了有两条街。我放眼一看,面前人头攒动,各种声音杂乱无章地交织在一起,异常嘈杂。
这不是菜市场吗?
“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了?”
老方顾不上回答,先是鬼鬼祟祟地探头张望,再转过头来冲我做了个禁声的姿势,“小心点,别被刺儿他爸发现了。”
我想了想,心领神会。今天早上,刺儿还说过帮他爸推车来菜市场卖菜的事。如果被他撞见,我和老方肯定麻烦大了。因为,早在我们和刺儿认识之前,我们三个的老子就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
刺儿指了指一个正忙着跟人讨价还价的身影,“喏,他在那里。”
我大着胆子望过去,颇为担忧,转移话题说:“卖冰棍的呢?”
幸好老方指的是另一方向。
我松口气,像是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我喊一二三,咱们一起……”
还不等我发号施令的声音响起,老方已经箭一般冲了出去,我强压住想要打人的冲动,猫着腰紧随其后。我们一前一后地游弋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如同穿花拂柳般灵活而狡猾,然后一头扎进那家简陋无比的小卖铺。
店主是个戴着老花镜头发几乎绝迹的大胖老头,他停止摇蒲扇的动作,一脸恬淡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小毛头。
老方上来就说:“老板,来俩冰棍。”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掀开面前的冰箱盖。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伸了伸脖子。
在我翘首以待的目光中,他慢悠悠地从冰箱里捞出两根硬邦邦的冰棍。
老方在我面前摊开手,我把两张毛票递给他。
谁知,胖老头搭眼一瞧,竟然摇了摇手里的蒲扇,“两毛钱只能买一个。”
老方“咦”了一声,立刻表示抗议,“不是一毛钱一个吗?”
“一个月前是一毛钱一个,现在涨价了。”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怎么说涨就涨了?”老方有点不满意。
“你们买不买?”显然,他已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决定换一种方式向我们施压。
“买!买!”老方飞快地攀住他作势要放回冰箱里的手,直接把钱递给他。
胖老头用手捻着钱,前前后后地看了看,然后,丢进柜台。
老方利索地撕开包装纸,腾腾的雾气袅绕在视线里,煞是好看。他把冰棍递给我,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它,“你的钱买的,你先吃。”
我接过来,甫一靠近嘴唇,顿觉神清气爽。咬了一口之后,我又把它递还给老方。这么鲜活的事物,他可不舍得一口吞掉,于是强忍着冲动活灵活现地舔了一口。
我皱了皱眉头,命令说:“不准舔,只准咬。”
他赶紧把舌头缩回去,听话地咬了一口,再恋恋不舍地转手交给我。就在我张大嘴巴准备咬下去的时候,他出其不意地跟进,“喀嚓”,用牙齿抢走了一小半。
“哈哈!哈哈!”他鼓着腮帮子得意洋洋地大笑不止。
“你……”我手一抖,一大块冰屑掉在地上。
老方的笑容随之冰冻,脸上出现一丝歉疚的表情。
我趁机说:“好啦,下一口没你的了。”
老方不甘心就这么失去自己的权利,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捣乱,甚至还想扳住我的手腕,用尽一切办法阻止我往嘴里送。
我已经吃过一次亏了,这一次便提高警惕,麻利地躲开他的每一次进攻。
老方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决定和我死磕到底。我们在人群的中央手舞足蹈地你追我赶,完全忘记了自己逃犯的身份。
就在我们异常投入地左冲右突的时候,耳边陡然传来一个足以令一切动作停止的声音,“老板,冰棍咋卖?”
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因为,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我都有点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了。
等我忧虑重重地转头一看,霎时,所有的惶惑全都烟消云散。
那个人,竟然是川子。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我,情不自禁地睁大惊奇的双眼。
我和老方一拥而上,三个人在同一时间问出了一个相同的问题。
“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说:“你先说。”
“我来买冰棍。”
“买冰棍用得着跑这么远吗?”
“是老板让我买的,要买满一冰箱。”
我看了一眼老方,“哦,原来这里是批发站呀!”
“没看见这几个字吗?‘批发零售’!”川子手指店门上的硬皮纸,居高临下地教训我们。
这一刻,我和老方都抱着同一个想法:快快长大,认识很多字,看谁还敢小瞧我们!
老方又问:“他干嘛让你来买?”
川子爽快地一笑,“我比较喜欢乐于助人。”
“你是雷锋叔叔。”老方翘起大拇指。
“不,是雷锋哥哥。”回答完了,他冲我眨眨眼睛,“你们是在逃学吧?”
我和老方对视一眼,闪电般打成共识。我狡辩说:“我们在考试,我们提前交卷了。”
我想当然地认为,这句理直气壮的话,再配合着我临危不乱的气质,一定会让他信服的。谁知,他竟然飘飘然地一笑,“小孩子可不能撒谎,哪有这么快就考试的?”
我坚持说:“你怎么知道没有?你又没上过学。”
“我没上过学?”川子轻轻一哼,炫耀似的说,“我初中毕业呢!”
我一下子变得底气不足了,在他不以为然的目光下,似乎每一句谎言都无所遁形。此刻,改口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寻思该用什么话和他辩驳。
紧要关头,老方及时上来救驾,“你们那儿的中学和这里的不一样。”
“别描了,越描越黑。”川子耐心地拍了拍我们的脑瓜子,“你们肯定逃学了,对不对?”
我还在硬撑,“不对。”
“不对?那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临了,他又补充一句,“逃学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上学的时候就经常逃学。”
说完这句话,他便和卖冰棍的胖老头耳鬓厮磨去了,完全把我们晾在一边。
我和老方闲得聊赖,只好继续吃我们没吃完的冰棍。川子看在眼里,觉得于心不忍,直接从冰箱里捞出一捧出来,送到我们面前,“随便拣。”他说。
这是迄今为止,他留在我们心中最美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