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我早早起床来到他们家门口,学了几声狗叫。那时天还不大亮,村里的狗听见我的叫声也都此起彼伏的吠起来。那个高个的揉着眼睛打开门,慵懒的说:偷来了吗?
我说:只要你们把弹珠给我我就去偷。
他一句话没说,放了个屁,对我摆手然后进屋将门关上。
以后的很多个早上,还有他们放学时间的傍晚,我都准时出现在章家哥哥门前,一往情深的对着大门学狗叫。起初他们根本不理不睬,后来对我举拳头威胁。但是我认识他们的爸爸,那个胡子跟钢丝一样硬的男人。他硬硬的胡子来源于他身体里的结石病,十多年前他在工地上吃饭,被人撒了一把细沙,吃下去之后就患了结石病,去医院开刀,医生怎么也无法取出那些沙子,就差没用吸尘器了。在这十年中,他一直与中药为伴。后来有人给他一种特殊的药,告诉他喝完之后将药渣倒在路上,只要有人踩上,病就会传到这人身上,自己得以痊愈。不过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事,没人往药渣上踩,所以他的病一直都没有好。有天早上我出门玩,看到他正在往路中央倒药渣,他让我踩几下那些药渣,我照做了。以后每次他倒药渣都会让我去踩几下,作为报酬,他会咧着嘴拔一根硬硬的胡子送给我,然后我们就熟识了。我想过了,要是章实和章其敢打我,我就告诉他们爸爸。
一天傍晚下起了雨,我躲着他们家门口的大树下避雨,时时对着他们家大门吠两声。然后我听见美香姐在她家阳台上喊我。我抬头看见了她,她说:济济,你在干什么?
看见美香姐那双疑惑和怜爱的眼睛,我突然觉得委屈,哇的一下就哭了起来。美香姐离开阳台,然后从楼下的门出来,犹豫一下,向我走来。我哭得更加大声,姐姐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问我怎么了。我指着章家的大门说:我要弹珠。
美香姐过去敲门,然后大声喊:章其!章实!你们给我出来!
他们开了门,然后探出头说:美香,怎么了?
美香姐说:你们这么大人了,还欺负小孩子,快把弹珠给他。
高个子对着远处的我说:明天去买个弹珠给你,美香,进来玩玩?
美香姐哼了一声,然后走过来牵着我往回走。美香姐把我带回她家,用干毛巾给我擦干身子。然后她说:你怎么这么傻,他们不是好人,你不要去他们家。
我说:我就是想要弹珠,白颜色的弹珠。
她用毛巾使劲在我身上擦,我说痛。她说:谁让你不听话的,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小声嘀咕:就是想要弹珠。
她好像真的生气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往阳台上拉,准确说来是拎着我去了阳台。她把我丢在阳台然后自己走进屋子,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关上,气呼呼的说:我看你怎么出来,哦不对,我看你怎么进来。
我双手贴在玻璃上说:放我出去。
她在玻璃另一边说:还去不去他们家?
我蹦着说:放我出来我要尿尿。
她说:那你快说,还去不去他们家。
我说:你快点,我要尿裤子了。
她一下子扭过头不理我,如果玻璃隔音效果不是很好的话我肯定能听见她“哼”了一声。我急得直打玻璃,说我真的要尿尿了,再不开门我跳下去了。美香姐伸长脖子很夸张的说了一句:那你跳啊。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跳楼。事后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我的左腿骨折,屁股上还肿了一大块,胳膊上还有一大块伤口。妈妈几天没有上班,坐在床边跟我讲常识,说那么高跳下来会摔死。妈妈以为我还小不懂这些。我跟妈妈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往下跳呢?妈妈问我。
我跟妈妈说了美香姐怎样把我关在阳台上不要我出去。妈妈听着就面露狠色,最后淡淡的说:以后不许去她家。
我很久都没有去美香姐家,她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带来她妈妈煲的骨头汤,然后一边喂我一边问我痛不痛。
腿好了之后我无处可去,只好每天待在家里。有时候实在无聊就跑到池塘边打水漂。然后的一天,我正踏浪似的踩章爸爸的药渣,章其和章实两兄弟又出现在我背后。
我说:我要弹珠。
好好好,只要你帮我们做件事。他们说。
我说:我不会去偷内裤了。
今天晚上八点钟你把美香喊出来就行了,只要喊出来,明天两个弹珠都给你。
我说:我要白色的。
天黑的时候我偷偷跑出家门,美香姐家平时不习惯关门,我蹑手蹑脚的上了她家楼上,然后轻轻地敲敲门。美香姐看着门外的我,一把抱起我亲了两口,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姐姐你出来。
她走出房间,问我:什么事?
我说:你来。
她跟在我身后,我径直走向章家门口的那颗大树下,美香姐一直追问我有什么事。我在树下冲着楼上学了几声狗叫,不久之后章家两兄弟就从家里跑出来。美香姐看看他们接着看看我,一脸的不知所云。
两兄弟有些腼腆的走向美香姐,充满爱意的喊她名字:美香美香姐不说话,拉着我的手就往回走。美香姐把我送回我家,然后一声不吭向自己家走去。
我看出来美香姐真的生气了,可是没办法,我只是太想要那个白色的弹珠了。
后来我又开始在章家大树下学狗叫,他们两只出来过一次,恶狠狠的说,你根本没把美香带来,她来了就走了,这不能叫来。
我一脸不高兴,说我还会在你们家门口学狗叫。
他说:美香根本没有来,要是照你这么算,我把弹珠放你手上一会儿然后拿走,这能叫给你吗?
我重拾学狗叫这项业务,村里方圆五里小偷不敢接近。
又在一个傍晚,有没有下雨我就不记得了,只知道我在学狗叫。美香姐在阳台上对我说:又是你,怪不得我说这狗叫声怎么这么熟悉,你上来。
我在树下对着阳台上的美香姐摇头。
美香姐晃了晃手里的不明物,很神秘的说:快上来。
我三步并两步上了楼,美香姐将手中的弹珠小心翼翼放到我手上,很得意的说:高兴不?
我低头看手心的弹珠,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很平静。
她摸着我的头说:高兴吧?
我把弹珠放到她手上说:我要白色的。
她接过弹珠伤心地转过身,在阳台上沉默着。我对着她的背影说:美香姐,我妈让我不要来找你了,我要回家了。
我都不记得在章家树下学狗叫持续了多久,不过学狗叫对我影响很大,总之后来很少有狗对我狂吠不止,这大概是我身上具有了狗的某些特质。
一个夕阳很美好的傍晚,那个高个子的章家哥哥放学回来,这次他没有置我不理,而是四处看看,最后在我耳边说:我哥没回来吧?
我说没看见。
他蹲下去,又四处看了看,然后把背上的书包放在地上,低头翻书包。翻了很久之后才从里面拿出一只折得整齐的纸,递到我手上说:把这个给美香,千万不要让我哥知道,你不是想要弹珠吗,只要你把这个给她,我就给你。
我说:拉钩。
我又去了美香姐家,又上了那个楼梯,又敲了美香姐房间门。美香姐看到我一脸的不悦,说:你不是不来了吗?
我刚想说话,她走到房间最里面神秘的对我招手:你快来。
我走过去,她打开抽屉,然后拿出一个白色的弹珠,在我眼前晃了几晃。我伸手去夺,她把弹珠丢到很高然后又接住,接着坐到床上说:还来不来我家?
我走到她身边说:来来来,我来。
她把弹珠拍到我手上说: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我说嘿嘿嘿。
那次我忘了把那封情书交给美香姐,只攥着白色弹珠屁颠屁颠回了家。晚上睡觉之前掏口袋才发现那个纸,我想了想,决定第二天拿去给美香姐,然后再去找那个高个子章家哥哥要弹珠,那么我就有了两个弹珠。
那是我第一次帮别人递情书,当然没有紧张可言。我把那个纸递到美香姐手上,她看着纸说:这是什么东西。
我说你自己打开看。
她慢慢打开,然后笑着对我说:你还会写字呢。
我说:这是章其或者章实给你的,就是那个高个子,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美香姐停止打开纸条的动作,厌倦的对我说:我不是让你别去他们家了吗,弹珠都给你了,你还帮他递纸条。
我不说话,觉得这根本没什么,他给你东西又不是问你要东西。美香姐把我推出了房间,然后大声说:你以后别再来了。
大树下风景如画,然后再学几声狗叫,那时我还不知道有“情调”这个词,如果知道,我肯定会用这个词形容当时我在树下的感觉。我刚准备学狗叫,就看到那个矮个的章,他也像他弟弟上次一样四处看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把这个拿给美香,千万别让我弟弟知道,明天我就把弹珠拿给你。
我说:现在我要等你弟弟,我明天再去。
他说:不行,你现在就去,你是不是不想要弹珠了。
美香姐在不久前就让我别再去她家了,没想到这么快我就得厚着脸皮去。我迅速上楼然后迅速敲开门最后放下纸条就跑走了。
气喘吁吁的跑回树下,呼吸频率恢复正常之后我就对着楼上叫了几声。两兄弟一起出来,我说:弹珠呢,快给我。
高个子说:美香是不是给你一颗弹珠?
我点头。
那就是我们给的,然后她给了你,我们不欠你的弹珠了。
然后我就哭了。
从此我就没再去那棵树下,也没再学狗叫。
后来我又开始去美香姐家玩,我的童年好像并没有什么同龄玩伴,所以后来人生路上我看起来总是不合群。当年小学毕业的最后一节课,同学们在一起聊天,老师让我们必须用四个字形容自己快要消失的童年,我说的是“美香姐”。我的童年只有一个美香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