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日忽忽而过,转眼间已是天凤五年十一月底。
掌控云中兵卒的事情进展极为顺利,就这些普通兵卒而言,具体在谁帐下效力本身就无一个特别的概念,相反成为秦慎属下似乎还更能激起他们的与有荣焉。
杨纵此时已经完全被架空,期间自然少不了抱怨,而卢芳也曾找他询问,都被他以募兵之事加以提醒推搪过去。
当然,对于老奸巨猾如卢芳之辈,光凭言语肯定无法打动,他也在十余日前开始募兵,借助名声短短时日便在这寒冬中征得数百人,让对方好一阵欣喜。
而他也趁机提出巡卒不够用要来一百新卒,然后将五百余人分散打乱重新成军,每日三队各一百五十名兵卒负责巡逻四个时辰,余者预备。
至此,大局基本已定,而卢芳在获得新卒后也不再找他,就他猜测,应该是对方认为无论兵卒在谁手中,最终还是得归他卢芳。
想到这,他的脸上不由泛起一丝讥讽冷笑。
这日傍晚,天空阴沉如铁,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发出了尖锐嘶鸣,吹打在窗棂噗噗作响。
营帐内秦慎怀抱小白斜倚矮榻闷极无聊,流目四顾。
帐内中心位置铺了张草原特产羊毛大毡,云纹图案,色彩素净,两边墙壁悬上弓剑,挂着帛画,一派洒意,四周角落安放起数个暖炉,室内暖洋洋一片,整个大帐看起来极是温馨而又贴切他的身份。
目睹此情此景,让他无奈摇头苦笑的同时亦是感动不已。
这一切当然是出自云烟之手,虽然他也曾有过阻止,更以不惧寒冷想要推掉每日里的暖炉,不过云烟依旧固执的撒娇中为他布置了这些。
而从与云烟相处的月余来看,秦慎亦发现她绝对称得上是秀外慧中,然而,这又如何?!
这个时代,终究是男尊女卑的时代。
纵然如云烟此等颇有才华的女子,亦免不了附庸于男子身旁而无法独立,用尽千般万般手段,最终所求只不过是为了讨男子欢心,以便让自己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
如是行为,若以他的后世思想来看,也称得上是对这个时代的一种无声讽刺,不过,面对这些,他却也无意去做改变。
一则,他不想成为男人公敌,二则,王莽此刻也正活蹦乱跳的在长安提醒着他。
而他私下里也曾开玩笑般问起如诗如画假如脱离主君又该如何生活,换来两女的一脸茫然与恐惧尚且不说,最后还啜泣着请求:官人,请不要抛弃婢子!
看着她们如此可怜兮兮的模样,啼笑皆非之余,让他觉得逼人从良其实也算一种罪过。
胡思乱想慨叹中怀内小白猛然昂首警觉的望向门外。
须臾,帐外步音响起。
就在他收回思绪间伴随着一阵寒风袭来帐帘掀起,曹进怒气冲冲的踏了进来。
秦慎斜倚矮榻轻抚着小白柔顺的皮毛侧首将他微一打量,淡然道:“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巡城吗?”
“回来了!”曹进恶声回了一句,径直走往案几后跪坐下来,并未再言。
秦慎默然以对,静待下文。
来到温暖的帐内,曹进脸上的怒气似乎都融化了几分,等待片刻见他毫无动静,搓手中好奇的看他两眼,发现他只是气定神闲的瞧着自己,不由愕然道:“将军何以丝毫都不觉惊讶,甚至不问俺缘由?”
“你若不想说,我问也无用,不过我看你这模样,就算不问……你也忍不住,嗯……发生何事?”秦慎懒洋洋说完,端坐身子淡笑道:“现在问了,你说吧。”
曹进呆了一呆,醒神闷声怒道:“俺领着兄弟们正要去替换瞿兄与薛玉,抵达城门后却发现吊桥已然升起,及后叫门还反被羞辱一番,俺…俺…”
说着似乎又想起方才情形不禁呼呼大怒难以续言,恼怒无处发泄中“砰”的一拳砸在案几,将秦慎怀中小白都吓了一跳。
秦慎见状连忙好声宽慰一番,接着眉头微微一皱不解道:“究竟发生何事?我等从来都是赶在城门关闭前抵达,难道今日\你出发太晚而迟到?”
“怎么可能,俺你还不知道?”曹进急声辩了一句,旋即咬牙切齿道:“是程雄那个竖子欺人太甚!”
将程雄骂了句后心中怒气似乎稍有所解,舒了口气面色稍缓道:“方才俺们赶至城门,却被守卒告知城中发现匈奴探子,目前正在捉拿是以提前关门不再开启,哼……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又何来匈奴探子?再说,匈奴何时蠢到会在寒冬发动攻势?!”
“这个……”秦慎眉头一皱即解,沉吟道:“或许真有匈奴探子也说不准,未必就是程雄故意使坏。”
“将军!”曹进见他始终一脸不温不火的神情恼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扭身抓头挠腮如坐针毡,断然道:“绝对是程雄那竖子!他们不只不让俺们进城,还出言羞辱,那话说得多难听,俺们平素与守卒极其交好,若非程雄那竖子,其他人岂会又岂敢?!不只这样,他们还……还……”
“还什么?”秦慎面色阴沉。
“还说小夫人……”曹进犹豫间嗫喏难言,旋即重叹着恶声无奈道:“反正不是好话!”
秦慎闻言眼中寒芒一闪即逝,默然沉思片刻后放开小白,起身平静道:“再去看看。”
说完从墙壁取下长弓,腰插长剑,两人掀帘正要出去,却迎上了一对流光溢彩的美眸和寒风中秀美无伦而又扑红扑红的俏脸。
“官人!”云烟一惊中轻拍胸脯横了一眼正要撒娇却发现他身后还有曹进,连忙敛容见礼,然后恭谨道:“奴家来请官人前去用膳,官人……这是要外出?”
看她这般装腔作势,秦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也不顾忌曹进就在他身后,宠溺的轻捏她脸颊柔声道:“我与曹兄出去办点事,你们先吃就好,无须等我。”
云烟垂首面色酡红的轻嗯一声闪身避开,待两人出来看到他衣裳单薄,急声关切道:“还请官人稍等片刻,奴家立刻前去为官人取氅衣。”
“不用。”秦慎顿足回首眼泛怜意,温声道:“外面风大容易着凉,你快回屋去吧。”
言罢与曹进踏步而去。
云烟望着那远去的洒然身姿心神激荡,一时竟是痴了。
冬日的傍晚总是过得很快,两人领着一百五十骑再次抵达城门时,天色已经暗淡下去,四下里所能看见的只有若隐若现的人影以及城楼上在寒风中飘荡摇曳的五盏灯笼。
“叫门!”秦慎的声音冷得似乎不含丝毫感情。
兵卒奉命好一阵嘶喊,城楼上伴随着猥亵笑声终于传来了夹杂着嘲弄和污言秽语的懒散回应。
天色完全暗淡,城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秦慎的发作。
只可惜黑暗中他似乎就像未曾在此出现般悄无声息。
众人心中一阵懊恼失落。
秦慎默默取下长弓。
月余前当他的触觉比以前灵敏百倍时,他以为自己的箭术已经达到巅峰,自那刻开始他对箭术忽然失去目标与方向。
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感此受,他看到城楼上寒风中胡乱摆动的灯笼,又重新燃起对人之极限的追求。
同时,他亦深刻的明白过来,上下数千年,这个世界唯一永恒不变的——
那就是弱肉强食。
在这样的世界,光有敬远远不够,还要让人畏!
闭目凝神全神贯注的感受周围的动静,舒缓的调节呼吸把自己保持在最轻松敏锐的反应状态之下,灵台一片清明对整个环境竟似完全能体会于心。
整个人的精神开始往下沉去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凛冽的寒风扫过脸颊仿若与他融为一体,自己能够清晰的触摸到它的存在,掌握到它的规律。
猛然睁眼,城楼上灯笼的摆动似乎也变得有了节奏起来。
当下毫不犹豫的拈箭,搭弦,挽弓,射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迸射出第一箭……
“铮!”
迟迟等不到命令而进退失据的众人垂头丧气间陡然听闻身旁近处一声轻轻弦鸣。
还未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何事时又是“铮铮铮铮”四声入耳。
伴随着城上的一片慌乱惊呼昂首看去,只见挂在城楼屋檐下的五只灯笼接连坠落,顿时一片漆黑。
黑暗中,只有秦慎一句一顿的冷漠厉喝在寒风里来回飘荡——
“程校尉!明日午时!城内校场!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