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晨风微凉，徐徐吹落了西坠的月影，也唤醒了洛阳满城的繁花。
与街面上的熙来攘往不同，位于从善坊内的靖安观则另有一番祥和之景。
早起修行的道士们伴着响彻东都的报晓鼓声，或除草担水、洒扫殿堂，或跟随监院朗诵经文，虽是清规严苛，却自有一派从容不迫的仙家气度。
在此观后园一处依林傍水的竹亭里，白龙子已独坐了半个多时辰。
直到晨鼓三千槌堪堪将尽，才有一位行色匆匆的黑衣人走进了亭中。
白龙子随手添了两杯新茶，幽幽言道:“这青天白日的穿着夜行衣满街招摇，金三郎也太不懂得小心了吧?”
“我差点儿连命都丢了，你就别挑三拣四的啦!”
那人边说边脱下外罩的黑衣和面纱，露出来一张足以魅惑众生的俊颜，正是新罗国的三王子--金宪英。
他一屁股坐到对面，抄过桌上的茶壶就咕咚咕咚灌下去几大口。
白龙子见其左臂僵硬，行动间又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不禁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也受伤了?”
金宪英闻言，疑惑道:“这‘也’字从何而来?还有谁受伤了吗?”
白龙子略一沉吟，缓缓移开了目光，“先说说你那边的进展吧。”
“快别提了，真是晦气!”
“怎么回事?”
“呵，你还知道问哪?我以为早给忘干净了呢!”
金宪英撇了撇嘴，语气颇为不满，“日前说好了要去帮兵助阵，结果我忙活一宿也没看着半个人影，最后若不是靳威赶来收拾残局，就凭我一个异国王族在京畿重地擅动刀兵，估计这会儿都已经按谋逆的罪名抓进大理寺了!”
白龙子依旧云淡风轻的回道:“《名例律》有云：‘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才以唐律论处。’。你杀的是百济逆党，就算被抓到了也要按新罗的国法发落，哪会有什么危险。我昨晚是另有私事才没去赴约，既然你如今好好的坐在这里，就不要再啰里啰嗦的浪费时间了。”
金宪英很清楚他是软硬不吃的脾性，也只得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他伸手自兜囊里摸出两枚柳叶形的暗器朝桌面上一丢，叹了口气道:“这俩飞镖，一个是水月山庄那名刺客的，一个是我昨晚在南市所得，形制和工艺完全相同，这伙乱党咱们肯定没有追错，但线索恐怕是要断了。”
“此话怎讲?”
“那胡商阿里奥被杀了。”
“何人所为?”
“他自己的死士。”
“对无用之人便痛下杀手，看来他也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白龙子沉思了片刻，又追问道:“据你打探的情报所知，那阿里奥本该每夜独守铺中，可偏偏昨晚突生变故，难不成是有人提前走漏了消息?”
“确实如此。”金宪英微微颔首，“当时我带人赶到凶肆左近，那伙乱党早已打成了一片。事有蹊跷，我原想按兵不动先看一看究竟，可又怕由着他们吵闹会引来巡街的卫士，只好跟着加入了战团。”
“一个活的都没抓到吗?”
“唉……他们既为死士，还哪肯让人生擒活捉。一旦落败，即便不服毒自尽也会被同党补上一刀。况且昨晚无星无月，又不能妄动明火，这摸黑乱斗根本就防不胜防。战后我清点尸首，除去跑脱一人，加上阿里奥一共是死了十三名乱党。”
白龙子听到此处，忽然心头一沉，“你可曾看清那逃跑之人的相貌?”
“这黑灯瞎火的我如何看得清!”
金宪英没好气儿的回顶了一句，待喝过两口茶后，又慢慢说道:“他跑虽跑了，却中了我一箭，你若想追查也仅有这一点头绪而已。不过在洛阳城内找一个负伤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啦。”
“这话未免有些言之过早……”
“嗯?莫非你知道他的下落?”
白龙子唇角微勾，冷哼了一声，“倘若我没猜错的话，他眼下应该就藏身在巫月家中。”
“月儿?!”金宪英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两眼直冒精光，“你昨晚没来赴约，可是去找她了?”
“不是找，是偶遇。”
“这么巧?”
“你到底想说什么?!”
金宪英哈哈一笑，抚掌道:“或找或遇都无妨，你只要是为了她，不来帮忙我也没意见!”
“没意见么……”白龙子神情漠然的拿过那两枚暗器，放在掌中仔细摩挲，“看来这‘红颜误国’确实所言不虚，但凡与她有关，金三郎便把江山社稷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得，江山为重!算我多管闲事了行吧?”金宪英讨了个没趣，又靠着亭柱懒洋洋的晒起了太阳，“说说吧，你如何认定那人就在巫家?”
“因为他穿着夜行衣，身手不凡，左臂带伤，刚好在丑牌时分翻窗跳进了巫月的房内。他二人见面后不单遮遮掩掩，言辞闪烁，而且阿里奥正是杀害巫柏青夫妇的元凶，巫家会参与此事也在情理当中。凭这几点就足以证明他是那逃跑之人。”
“半夜进闺房?!他跟月儿是什么关系?”
“兄妹相称。”
“月儿不是独女吗?哪儿来的兄长?”
白龙子略略侧身，斜了他一眼，“金三郎关注的地方总有些不同寻常啊。”
“我只是没想到，除了我和萧逸外，居然还有一个暗藏的对手，当真有趣得很……”
金宪英望向远处恣意盛放的桃花兀自笑了一阵，等扭头瞥见白龙子的面色又冷下几分，这才缓缓说道:“先前在水月山庄我就曾提议过让月儿协同办案，那时你非要横拦竖挡，讲什么闺阁幼女不宜插手，可事到如今，她不也硬挤进来了?何况她是在无权无势，无人相帮的境况下，仅凭一己之力追查至此。像这等智算过人的女子，我不懂你为何还要雪藏不用。”
“智算过人?呵，我看是自寻死路罢了。”
“怎么说?”
“她如此煞费苦心的追捕真凶，虽然勇气可嘉，但越这样锋芒毕露就会越快引来杀身之祸。”
白龙子眸光微凝，看着亭外波光粼粼的湖面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以我的推测，她现在顶多查到了清水珠一节，殊不知这伙乱党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一句预言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