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月听罢，已然明白了他是有备而来，这七拐八绕了一堆也不过是想在自家房产上做文章。暂且不管他用意如何，若真能卖给个半熟脸儿好歹还有转圜的余地，总比落入敌手要强上了许多。
“郎君不必忧心。”她随即附和道，“冤有头债有主，凡是月儿答应过的就绝不会自食其言。”
“娘子你糊涂了?!”映翠诧异的望着她喊道，“出事那天奴婢也在场，我怎么没……”
“越来越没规矩了!莫非主人做事都得跟你一一报备不成?!”
“可是……”
“还不给我退下!”
巫月厉声喝止了映翠的辩解，转身招呼婶娘将这炸毛儿的丫头拉走，又趁机朝家人略一颔首，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众亲邻虽是心绪茫然，但又别无良策，只好默默相陪，静观其变。
金宪英对她的悟性十分满意，便继续言道:“话讲得漂亮有什么用?真想赔偿就该拿出点儿诚意来。”
巫月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家中的近况您也看到了，莫说金银细软，光吃穿用度都是左支右绌，仅余下这一座空宅还摊上了逾制的官司。眼下并非我借故拖延，实在是官威难犯，郎君若能说动公差转卖房产，月儿情愿双手奉上，绝无二话。”
“哦?这官司来得也太巧了点儿吧?……”
“是否确有其事，郎君一问便知。”
“当然要问，我可不想白跑一趟。”
金宪英边说边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儿，随后朝着正向他们张望的沈县尉招了招手。
沈昆自瞧见这位不速之客救下巫月的那时起就预感到了要出岔子。
尽管他官卑职小，极少接触权贵，可此地毕竟是神都洛阳，在街面上来往的皇亲国戚、富商巨贾、朝觐的番邦使臣多如过江之鲫，即使不知道这紫衣人是何方神圣，单看其举手投足间那种浑然天成的优雅从容，也能猜出此人必定是贵不可言。
难怪上司在临行前要叮嘱自己小心提防，看来这巫家娘子遇难成祥的好运气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沈昆稍作踌躇，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过来见了礼，却在互通身份时仅得到了对方的姓氏，为谨慎起见他也没再追问，又主动将公干事宜都大略讲解了一遍。
金宪英好像很不耐烦，没等他说完便插口道:“巫家的宅院早已经许给我顶账了，你有那闲工夫跟他们扯皮，还不如替我找牙保来赶紧把过户手续办妥，届时你能交差，我能了账，正好两得其便。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位闺阁幼女纠缠不休?此事如果传扬出去，恐怕你家大尹也是斯文扫地、颜面无光啊。”
沈昆方才只窥探到了一鳞半爪，关于这位贵人和巫月之间的债务是真是假，他既不敢质疑也不敢随意应承，嗫嚅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公门行事不比寻常买卖，总得将始末缘由全部记录在案方可了结，还望郎君能体谅在下的难处……”
“哼，真是啰嗦!”金宪英双臂环胸，扭头斜了巫月一眼，“清明我去北邙踏青，在后山小路上被这小娘子家的牛车惊了坐骑，我掉下马摔断了玉箫。她当时推说身边未带银两，但城中多有田产，求我宽限几日先容她自行筹措，事到如今已耽搁了一月有余。沈县尉以为，我现在才登门拜访算不算是仁至义尽了呢?”
沈昆听他口气不善，这话又像解答又似威胁，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连忙拱手道:“郎君能够体恤下情，确有容人之量，只是……”
“但讲无妨。”
“只是我家大尹对此事颇为关注，若无凭证呈交上峰，在下也是实难销案呐。”
金宪英闻言微微冷笑，从袖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了过来。
“这是巫家药铺里押方的镇尺，那日邙山上人多路窄无暇开立字据，她便说暂用此物为凭，又恰好我亲随之中有人认识她家的字号，反正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自然乐得省事。”
沈昆凑到近处细瞧，只见那块紫檀镇尺乌黑油亮、边角圆润，上方刻着一个篆体的‘巫’字，打底的金粉斑驳暗沉，一看就是常年使用的老物件。
此刻人证物证俱已完备，可沈昆却感觉不到半点儿轻松。他心里很清楚，自家上司对巫氏房产的归属早有安排，那个所谓的“买主”还藏在人群里没来得及露面呢。这摆在跟前的哪是什么凭证，分明就是一块烫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公文里有明令，这房子不能卖给与巫家有关联的人!”
大伙扭头朝声源望去，孟洪正手捂前胸，脸红脖子粗的站在一旁。从他扭曲的五官上不难看出，刚刚那一下是着实打得不轻，但他也还没傻到敢对贵族子弟动粗。这大约是压抑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找着个突破口，便忙不迭的插了一句嘴。
“哦?这倒是奇了。”金宪英面带讥笑的打量了孟洪一番，“连我这个异乡人都知道大唐有求田问舍的规矩，若出售房产不单要征求邻居和卖方族人的意见，己方亲邻还有优先受让的权利。可你家大尹身为京畿重地的父母官，又怎么会悖逆律法、明知故犯?我想这其间必然大有蹊跷。难不成是尔等欺上瞒下，意图中饱私囊么?!”
众官差以及巫家人在听完这寥寥数语后都有点儿发懵。他们谁也没料到，这位满口洛下音①的郎君居然会自称为异乡人。
金宪英趁大伙愣怔之际，又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枚铜鱼符展示了一圈，上面清晰铭刻的新罗二字，直晃得沈昆愈加愁眉紧锁。
而不知深浅的孟洪此时倒松了一口气。以他的见解来看，既然不在本朝为官就管不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于是他一改先前敢怒不敢言的怯懦模样，再一次腆胸叠肚的踱了过来，瞧那副神气活现的派头，似乎是想要好好教育教育这位来自番邦小国的蛮夷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