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所有的城市都长着一样的高楼,商场里堆满同样的赝品,郊区的垃圾堆上苍蝇飞舞,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夜晚楼道里夫妻在吵架,孩子在哭闹……这世上此处与彼处并没有根本不同,一个城市和另一个城市也大同小异。但是,一定不是所有的树木都长着同样的叶片,所有的河流都漂浮着工业废弃物,所有的夕阳都落在灰扑扑的楼房后面。这个地球上,有一些高山顶上生长着无人采摘得到的灵芝,有一些大河能够从西流向东,太阳月亮有时会一起升起,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里也有生命繁衍生息。所以,就一定还有一些鱼能够飞上天空,有一些鸟能学会用翅膀游泳,有一些石头能够开出花,有一些钢筋丛林能够发出绿芽。雪花会落进沙漠,斑马和羚羊会走在人行道上,结冰的池塘里会有花朵盛开,乞丐和先知能够心心相印地下完一盘棋……
人类一定是因为需要仰望天空才学会直立行走的。匍匐的爬行动物只能看到地面上的东西。如果问这些年来旅行曾经教给我们什么,也许唯一的答案只是:如果只是闭目塞听,从不懂得正视自身的糊涂与颟顸,从未学会辨别、谛听与接纳,从不对深刻的事物保持敬畏,从不肯毫无芥蒂地拥抱明月清风……那么即使走完了万里路,其实也从未曾真正离开过一叶障目的原点,从未曾抵达过真正的远方,从未曾看见过真实的风景。就像混沌未凿,清浊未分,七窍无一打开。即使走过了再长的路,这样的行旅也毫无意义。
忽必烈汗说,你描述的那些城市从来就不存在,将来也不存在。实际上你从未离开过这座花园。就算人们总有一天会彻悟,所有的欲望最终都通往空无,都是一无分别的镜花水月。但此刻和合而生的幻象仍然像真实一样存在,呈现着万千变化的可能。那些看不见的城市,它们都曾经存在,即使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花园。
行走多年之后,我其实已经忘记我是否真的曾经离开过这座花园。有时我会相信,也许我就是与忽必烈汗一直在对谈的,喋喋不休描述着那些并不存在的城市的,年轻的威尼斯商人。只是在某一个困顿的间歇偷偷打了一个盹,有一缕魂魄如被禁锢千年的所罗门,幻作渔夫的瓶子里升起的袅袅青烟,悄悄溜出去漫游了一圈。
何为真,何为幻。走在路上的我们,停留在花园中的我们。哪一个更为真实,谁说得清楚呢。
4.你是世界的旅人
你是世界的旅人。《美食、祈祷和恋爱》里,年老的巫医对每一个人这样说。你走过许多路,遇见很多人,你获得财富又全部失去。
我将这部电影归入最有效的治愈系电影,没有之一。电影由茱莉亚·罗伯茨主演,根据作者伊丽莎白·吉尔伯特的真实经历改编。三十一岁时,吉尔伯特陷入严重的内心困境,对外人看来美满的婚姻和平静的生活产生严重质疑和抗拒,依靠抗抑郁症药物也无法真正缓解。之后经历始料未及的糟糕的离婚拉锯战,与新恋人又陷入反复伤害的怪圈无法自拔。终于决定要依靠自己自救,放弃婚姻、财富、爱情,所有的执念,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意大利,到印度,再到巴厘岛旅行。从学习意大利语言和寻找美食中重建喜悦热爱;到印度练习瑜伽,静坐,冥想,重新训练自我认识和接纳;在巴厘岛学习平衡生活,最终走出困境,并重新收获美好的爱情。豆瓣上关于这部电影的意见很不一,甚至有不少的恶评。大多是质疑这个女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莫名其妙地折腾纠结,让自己和周围的人都筋疲力尽,简直就是无病呻吟、无事生非。
我能很清楚地知道写下这些评语的人是怎样的人,就像也能很明白无误地想象到毫无障碍接受并喜欢这部电影的是怎样的人。有人说,每一个人都是一部秘史,没有任何人的经历与他人完全一样。但人类和所有生物一样,一定是分种群类属的。单细胞的草履虫怎么可能理解灵长类动物黑猩猩的想法,南非丛林里的蝴蝶也一定不清楚深海里的鲑鱼为什么一定要千辛万苦回到出生地产卵。而几万条沙丁鱼在遭受袭击时却能够准确无误地向同一方向转弯,雁群里的每一只无论怎样变换队形都知道自己的位置,非洲大草原上的狮子和羚羊能够循着青草灌木上的同类气息找到自己的群体。人类一样。同类的人会凭着气息相认,文字、电影、音乐、器玩,和眼神、步履、声腔、体味这些要素一样,都可以是专属的接头暗号。而决定这些接头暗号形态的,只会是经历。我有一个朋友是痕迹学专家。他说,人的身体就是一座痕迹收藏博物馆,没有任何经历不会留下痕迹,而所有的痕迹都不会消失,都会留下特定的暗号可供辨认。古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相信能够在途中倾盖相逢如遇故人的,就不会是平行世界的生物体。一定会看过同一个太阳落下,同一轮月亮升起,同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并在某段路上为同样的风景停下过脚步,于同样的时间里遭遇过风暴袭击,淋过同一场大雨,感染过同一场疟疾,直至在身体里割除同样的癌变病灶。卡莱尔说,未曾痛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是否认同这个句子其实是个分水岭,它将豆瓣里反应迥然的这些人们分别安置在南极和北极。
没有人的经历是完全相同的,但万法归宗,殊途同归,痛与痛的肉体反应没有本质的区别。席卷吉尔伯特的内心风暴同样袭击过同一类人,那些夜半醒来发现自己蜷缩在地板上一堆浴巾里痛哭的日子,一定并不是她一个人经历过。她在地球上走过的路途,从罗马、印度和巴厘岛三个地名之间画出来的轨迹,一年疗伤的旅途,因为这部电影和这本书,也不再是专属于她的个体经验,而成为了曾经在路上、此刻正在路上或将要走在这条路上的天南地北的同类者共同的经历。你是世界的旅人。预言者如是说。
作家瓦当写弘一的传记,名之以《慈悲旅人》,我很喜欢。李叔同出家之谜至今仍被称为现代文学艺术史上三大谜之一。他盛年遁入空门,奉行律宗戒律苦行,各种解读甚多。旅人一词大概是第一次用于对他的形容上,却非常贴切。不仅仅因为他曾远赴日本,在书法、篆刻、音乐、美术方面取得的成就。也不仅仅因为他出家后为弘扬律宗,数度抱病赴泉州等地传道弘法。我猜想写作者的意思,更因为在内心行旅上他一定曾经历过俗众无法窥见不能体味的艰难跋涉,最终才找到了自己的路途,一条通往真正慈悲的大道。
一直喜欢“旅人”这个单词。很久之前曾发愿要写一本以“旅人”命名的小说。小说终于没有写出来,后来却读到苏枕书《尘世的梦浮桥里》写汤川秀树的同名文章,才知道原来汤川秀树自传的名字就叫作《旅人》。不仅汤川秀树,“旅人”的意象为日本文人普遍钟爱,松尾芭蕉、小林一茶、与谢芜村、竹久梦二的文章里都曾反复提及“旅人”一词。
汤川秀树四十二岁因核力理论方面的成就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在自传末尾他却只平静地叙述了发现介子的思考过程,对获奖后的荣耀一无提及。结尾只是这样清淡的一句: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山坡顶上一家小茶馆里歇脚的旅人。这时我并不去考虑前面是否还有更多的山山水水。
“旅人”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生命意象,一个永远在途中的人,偶尔歇下脚步来饮一杯清茶,打望一眼四围如黛青山。长路遥遥,喝完这杯茶就继续上路吧,远方还有更多的风景。与“旅人”的字面意义不同的是,汤川秀树其实并不喜欢旅行。他说自己对出国也毫无兴趣,甚至连坐京阪线都觉得辗转劳累。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人,在学问的路途上却走了很远,从中国古代哲学到数学、物理学,晚年还参加世界和平运动大会,呼吁和平利用原子能。很显然的,“旅人”的意象在他的语系里已经无关乎肉体在空间上的物理移动。身未动,心已远。也许古往今来所有真正的思想者,包括科学、哲学与宗教领域的圣哲,都拥有类似内观禅修的能量,不假外求而深自内省,使内心趋向于真理之观察。朝向内心的跋涉长路漫漫,每往前走一步,都需要强大的戒定慧力。而走出的每一步,都能见证莲花开的喜悦,都是对永恒真理的印证,都将具备度化众生的大能。
我想起青朴的修行者,长年住在狭小幽暗的山洞里,有人甚至一生都不曾走出洞穴。想起在西藏结识的志愿者,年纪轻轻纤细柔弱的女孩子,在阿里条件异常艰苦的小学校里一留数年。想起繁忙的机场上,蚂蚁一样的人们拖着大包小包行李在地图上飞来飞去。想起旅游车上那些“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景点拍照,回去一问什么都不知道”的旅游客,想起据说无论到了地球上哪个城市都埋头在宾馆里“砌长城”的麻将客,想起身边那些环游世界一圈回来四处炫耀,腆腹凸肚里除了腐烂的美食空无一物的饕餮客。
谁是行尸走肉,谁是真正的旅人,何必问呢。
对真正的行路人,不必问走了多远,还要走多久。在这个寂寞的星球上,我们是并不孤独的旅人,前赴后继地走在追逐温暖、梦想、智慧、光明的长路上,以来自心脏深处的勇气聚集能量,以阅读、以书写、以沉思、以上下求索呼应同类。时间不会有一刹那的驻留,旅人的脚步也永远不会停下。就像年少时读武侠,《冰川天女传》开篇,草原上的流浪歌手唱道:“你可曾见过荒漠开花,你可曾见过冰川融化。你没有见过?没有见过呀!那么流浪的旅人哪,他也永不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