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开阿宽，责备说，你看嘛，要是你冲进去，事情就坏了。阿宽拍着胸口说，还好你有远见，紧要关头把我拦住了，要不然小米肯定把我骂得半死。我说，你从小就是急性子，也不晓得改，你差点就打草惊蛇了。阿宽说，下次听你的，有十足的把握再说。我把他拉回草堆，说遇到事情，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
气温越来越低了，我和阿宽钻进草堆里。我觉得仿佛穿着一件厚实的衣裳，我从来没穿过这么暖和的衣裳。时间慢慢过去，我们看到小米关上院门，接着关了里面的电灯。村子里所有的灯光，都在时间里消失不见。星光暗淡了，月亮也躲在云团后面。眼前黑漆漆的，屋舍、竹林、田地，全都失去踪影，仿佛根本不存在。我连旁边的阿宽也看不见，只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我说，阿宽，我们走吧，奸夫肯定不会来了。阿宽说，现在不能走，也许奸夫正在半路。我说，小米都睡了，人家要来，早就来了。阿宽说，这种事情，总是越晚越好，如果我是奸夫，也要等所有人都睡熟了才会出来。我说，我想回去睡觉，我实在太困了。阿宽有些生气，说这种关键时候，我正需要你帮忙，你咋能走呢。我打着哈欠说，我觉得奸夫不会来了，奸夫也是人，他总要睡觉。阿宽说，如果你现在走了，我肯定和你翻脸！
在这个漫长得看不到际头的夜晚，想像中的奸夫始终没有出现。阿宽就像一只愤怒的公鸡，紧紧地盯着前方。我实在挺不住了，我歪着脑袋在草堆里打瞌睡。我睡得正好，忽然就被阿宽捅醒了。我睁开眼睛，紧张地说，是不是奸夫来了？阿宽有些失望地说，昨天晚上，鬼影子都没看到。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被黑暗收藏了一个晚上的村庄，终于重新浮现在眼前。那些早起的公鸡，正敞开嗓子叫唤。我没想到自己居然睡了一个晚上，我擦掉挂着嘴角的口水，说现在天亮了，你打算咋办，总不会还要等下去吧？阿宽说，今天就到这里，奸夫再傻，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跑来。我钻出草堆，说那我睡觉去了，熬了一个晚上，我快困死了。
阿宽很不高兴地说，你熬个屁，昨天晚上你睡得像死猪一样，也许奸夫恰好听到你的鼾声，所以悄悄溜走了。我不想和他吵架，我感到全身酸痛，我准备回家捂紧铺盖睡觉。我走了几步，回头问阿宽怎么办？阿宽说，如果我现在回家，小米肯定会看出破绽，我要去工地，晚上我们再来。我吓了一跳，失声说，今晚还来啊？阿宽说，当然要来，如果不来，这个晚上就白等了，我们一定要把奸夫捉住。我皱着眉头说，要是奸夫一辈子不出现，你总不会守一辈子吧。阿宽满脸无奈地说，你就再委曲几个晚上吧，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啊。
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后，竟然没有空闲睡觉。昨天晚上，小偷从院墙缺口翻进来，偷了我家的几只鸡。我担心小偷再次光顾，把圈里的两头肥猪偷走，我不得不继续修补院墙。我拿着铁锤，不停地敲打石头，我把它的棱角敲掉，然后和着石灰，砌到断墙之上。在这个过程里，我的脑袋有些晕，有那么一刹，我甚至觉得不是自己在劳动，而是一个机器人在劳动。
我的铁锤不停地举起，又不停地落下，我感到力气正在悄悄溜走，我的身体软得就像一根草绳。我很想坐到屋檐下面休息一会儿，但我很清楚，只要坐下去，我肯定不想再站起来了。我昏头昏脑地干活，有时也会停下来擦汗，顺便抽一支烟。歇气时，我往往会想起阿宽手里的刀子。那把猪杀刀仿佛插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抽不出来，只有埋头苦干的时候，我才会暂时把它忘记。
几个孩子赶着牲口走向村外的山坡，牲口的叫唤从我的耳边飘走。邻居从门口经过，他们停下脚步和我打招呼，问我干啥？我说，我在修院墙。他们说，你的脸色很不好看？我告诉他们，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他们说，你昨天晚上干啥去了，怎么没有睡好？我不想搭理他们，只顾埋头砌墙。
院墙就像一条伤口，正在慢慢复原。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走，热力渐渐从我的身上减退，当我把最后一块石头彻好的时候，我看到夜色就像一团乌云，正从远方飘来。我放下铁锤，坐在院子里抽烟，我把烟雾从嘴里吐出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消逝在风里。我很疲惫，但我非常清楚，正在等待我的，仍然是一个没有睡眠的夜晚。
吃过晚饭，我就像一个小偷，悄悄潜回昨晚藏身的草堆。这个时候，阿宽还没回来，也不清楚他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我钻进草堆，把脑袋伸到外面。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个搁在草堆上的南瓜。草堆里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让我感到有些难受。我很不喜欢这个脏兮兮的鬼地方，但我不能回家睡觉。我是阿宽的表哥，必需埋伏在这里，直到把事情了结。
周围很安静，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我把目光投往阿宽家的方向，阿宽家的院落里，有一粒灯炮在和黑暗对抗，除此之外，我啥也看不清楚。尽管我看不见前面的景象，但我对阿宽家无比熟悉，我知道他家的院墙上，种着几盆仙人掌。那些仙人掌全身是刺，简直就像几只豪猪。阿宽家的院落里，还有两棵苹果树，秋天的时候，它们会把成熟的苹果挂在枝头。
在疲倦的袭击下，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我艰难地扭头朝村口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一片漆黑。我不晓得阿宽多久才能回来，甚至不清楚他还会不会来。我的眼皮像灌了铅似的往下坠，我对此没有丝毫办法。我打算闭上眼睛休息几秒钟，没想到两块眼皮合拢之后，竟然牢固地粘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被阿宽推醒。他说，你不好好守着，怎么睡着了？我说，我实在撑不住了，眼睛快要睁不开了。阿宽埋怨说，你办事从来就不牢靠。我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阿宽说，昨天回去晚了，被老板臭骂一顿，还说如果我再迟倒早退，就扣我半个月的工资，那可是我的血汗钱啊。我说，你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自讨苦吃。阿宽问我到底睡了多长时间？我揉着脖子说，我也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我总不能算着时间睡觉吧。
阿宽警惕地说，会不会趁你睡着，奸夫已经溜进去了？我往那边看了一眼，说灯还亮着哩。阿宽说，这可说不准，也许他们开着灯搞，小米这女人，总喜欢在灯光下面搞。我说，你肯定撞鬼了，尽想乱七八糟的东西。阿宽说，她是我媳妇，我最清楚不过。阿宽这么说完，就拿着刀子，钻出草堆。我问他要去干啥？阿宽说，我悄悄过去看看，这种事情，总是稳妥些好。我说，你何消白跑一趟？阿宽说，我们不能这样傻等，要是奸夫已经摸进去，那可就吃亏了，没逮着不说，还要帮他们望风。
看到阿宽提着刀子走过去，我也赶紧钻出草堆跟在后面。眼前黑糊糊的，但我对阿宽家门口的地形很熟悉，就算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阿宽在院门口停下脚步，他把杀猪刀插进门缝，仔细地拨门栓。院门像耗子似的吱吱地叫唤两声，然后伸手一推就开了。我和阿宽像两个小偷，轻手轻脚地往前走。灯光从窗口流淌出来，安静地铺在地上。我们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仔细聆听里面的动静，我们听到小米脆生生的声音。小米说，你不在床上玩耍，怎么跑下来了……
我一听，肚子里的火蹭地窜出来了。我用胳膊捅了捅阿宽，低声说，没想到小米屋里真有奸夫，我们不要手软，冲进去就给他几刀。阿宽有些诧异，说你不是总劝我不要乱来么，怎么要下狠手了？我说，你媳妇被人搞了，你不生气呀？阿宽说，我当然生气，我只是觉得奇怪，你咋会忽然冒火了。我咬牙切齿地说，简直太不成体统了，我没法不冒火，赶紧动手，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感到血液像野马一样在身上奔跑，我已经准备好一场凶残的殴打，只要捉住奸夫，我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做板凳。我退后两步，抬腿踹门。我踹出一声巨响，门蓦然弹开了。我和阿宽冲进去后，却没有找到目标，只看到小米坐在床边打毛衣，一只猫在地上追逐着线团跑来跑去。
小米看到吃惊地看着我们，说你们干啥？我往屋里瞄了一圈，啥也没看见，于是悄悄缩到阿宽的背后。小米盯着阿宽手里的刀子，说你不在工地干活，提着刀子跑回来干啥？阿宽跷着屁股往床下看了看，诧异地说，怎么只有你一个？小米说，哎呀，我明白了，你怀疑我偷汉子啊。阿宽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我刚才明明听到你和什么人说话嘛。
小米像只愤怒的母狮子，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说，我和猫说话不行啊，你十天半月不回来，我给你操持家务，累死累活就不消说了，偏偏还要被你怀疑，我不想活了。阿宽放下刀子，不停地向小米解释，但小米不听，她抹着鼻涕说，日子没法过了，我还不如死掉算了。阿宽说，都是我的错，你莫哭了，我已经认错了，你还要咋办嘛？小米推着阿宽，说你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你快点滚。
看到他们俩口子吵嘴，我走过去打算劝架，没想到小米照样不买账，她连我一块儿往外推。她尖声说，你也不是好东西，男人全都不是好东西，你们都给我远远地滚。小米推着我们往外走，刚刚迈出门槛，她就把门紧紧关上了。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像一条线似的照射在地上。小米哭泣的声音，从屋子里飘荡出来，凶猛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皱着眉头说，你媳妇的哭起来就不会停，简直吵死人了。阿宽说，我就喜欢爱哭的女人。我挖苦说，你的爱好还真奇怪哟。阿宽还嘴硬，他说，我就喜欢小米这个样子。我问他现在咋办？阿宽说，我赶回工地，明天还要接着干活。我说，但你的媳妇还哭哩，总不能让她一直哭下去吧。阿宽说，她是哭给我们听的，我们走了，没听众她就不哭了，过一会儿她的气就消了。
我有些愧疚地说，没想到错怪小米了。阿宽叹着气说，我真是鬼摸脑壳了，我咋能怀疑小米呢，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说，小米是个好女人，她是全村最好的女人。阿宽说，以后我要好好待她，就算她要吃我身上的肉，我都舍得割下来给她。我说，啥都不要说了，你赶紧回去吧，明天还要干活哩。
阿宽走了，他走得很急。我猜他肯定走到半路还为刚才的事情后悔。我站在那里抽了一支烟，这种烟劲道足，抽起来很过瘾。有风吹来，我感到无比凉爽，风呼呼地响着，我知道它肯定是碰到了什么东西，要不然不会发出这种声音。一支烟终于抽完了，我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重重碾碎，然后开始往回走。
我要去阿宽家，这个时候，小米应该没再哭了。小米是个好女人，只是太喜欢哭了。很多时候小米不敢哭出声音，她就抱着我的胳膊乱咬，我的膀子上现在还有几条伤痕。我就像一阵风，经常在阿宽的身边出没，但他永远不能把我抓住。阿宽相信爱情，在我看来，阿宽肩膀上长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一块树疙瘩。在这个世界上，就算相信有妖怪，也不该相信真爱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