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租是季节性地忙一阵,平时如无佃户间的严重纠纷,阿海并不需要每日都到林府。虽然龙海之家收益有限但工作量大,特别是郁家贵当警官之后,家庭的安全受到威胁,因此,若无要事不得不外出,否则他都待在店里。他每晚抱着美玉,但枕头底下却垫着手枪,随时警觉着店前屋后的动静。日过一日,郁家贵没有动作,阿海的紧张情绪也略有放松。曾殿臣还得意地对阿海说:我这“鲈鳗”一活动,那些地头蛇都出了洞,到底把强龙给降服了!这话使阿海与美玉更加放心。
有一天清早,警察所门前围了许多人,都是看热闹的。阿海路过也驻足看个究竟。只见一个四五十岁女人,扯着站岗的警察哭闹:“死短命的!你昨夜到我家抢劫,面孔搓乌乌,我认得出你。土匪!土匪!我跟你拼命了!”这女人真的不要命了,一头栽进警察腰间,两手把男人的那话儿死命捏住。那警察则抓住女人头发,但还是痛得哇哇叫。这样的局面使阿头不能不出来收场。他叫一帮警察把男女两个都拖进所里。围观的人都说,这女人大概不只被抢劫。
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人们要看这次阿头如何处理他的部下。渔溪人原先只是猜疑,离街不远不近的小乡村遭劫是警察干的,“白字诗”也是这么唱的。但有人当街指证,这还是头一遭。
郁家贵和张四他们,奉所长之命到门前驱散人群。他们大声喊道:“闲人散开!散开!”
“警察当土匪,怎么处理?”没有出面的声音喊道。
“抓贼凭赃,抓使(奸夫)凭床,没凭没据,乱喊什么!”郁家贵反驳道。
“说错了?啊,对对对。要先说土匪当警察!”还是不知声音出处。
张四对郁家贵说,不跟他们斗嘴,快对天鸣枪!
“不散开?要开枪啦!”郁家贵把驳壳枪朝天,但还未扣响,人群就开始散了。他看到远处的阿海背影,便用肘捅捅张四道:“你看那是谁?”
“是他!这都是他叫来的?怪不得那女人胆子这么大!你还等什么呢?”
“不能等了,再等下去,我们会被赶出渔溪镇!”
三
近午时刻,“龙海之家”店堂里食客不少。有一帮人进门,其中一位对端碗的伙计说:“找老板王阿海来说话。”
“王阿海,谁家老板?我们老板叫牛田哥。”依妹去世后,店里请了两位伙计,不识阿海大名。
问话的人走出店门外,一会儿就进来说:“对,牛田哥就是王阿海。”
“请问先生……”阿海闻声出厨房问道。
“你是王阿海?”
“是,你们……”
“不许动!你被捕了。”四个便衣突然拔枪指着阿海,留守门外的警察也一拥而入,但郁家贵、张四不在其中。
“什么事抓我,说个明白!”
“汉奸!你自己知道。”
“雷(鸟)话,我是汉奸?”阿海急了也骂粗话。
“到县政府你就明白了。”
听说是到县政府,阿海不反抗,两手往后让他们上手铐。但他们还是不放心,给阿海加了五花大绑,一根绳套在脖子上,外加有人牵着。那无疑是渔溪警察所的建议,怕手铐对付不了能“一拳解双乩”的牛田哥。
“绑票呀!绑票。土匪装(扮)警察来绑票啦!”美玉母亲冲出门外叫喊。
“救命呀!救命呀!”美玉也跟出来哭叫。
“你们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也变不了真!”阿海回头大声安慰道。
警察押着阿海,未进警察所便直接步行北上县城。渔溪镇的警察几乎全员出动,陪押阿海到玻璃岭,出了渔溪界才折返。他们无疑怕林家村人半路拦截。
渔溪人议论纷纷:
“晚上当土匪还不过瘾,光天化日进饭店绑票,这警察也太……”
“是县城来抓人的,不像绑票。”
“这样忠厚的人,说他是汉奸,我不信!”一个近邻深情地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哟!你看他扛轿出身,但学问这么好,一手钢笔字,简直可做字帖。”另一个近邻开始怀疑。
“他莫非是日本留学生,当了卖国贼?”人们越说越像。
“怎可无凭无据地乱猜?识字反被识字累!”
“无风不起浪!他反对用原子弹炸日本哩。”
曾殿臣衰老得很少起床走动了,像这样的大事,本来他一闻讯便会马上赶到店里来的,但今日却是美玉和她的母亲前去曾家向他求救。老人靠在床头,沉默良久才说道:“渔溪人都叫他做‘牛田哥’,除了我们这些亲近的人之外,知道他真名实姓的只有郁家贵一个。这是陷害,眼前最重的罪就数汉奸了。而且,被贴上这个罪名,别人很难插手,很难袒护他,这招棋很毒!”
美玉和她的母亲,除了期盼老人尽量想办法救人外,提不出什么具体请求。
倒是曾老继续说:“我走不动了,你们赶快去林府走一趟,把林夫人还有林孝祖请来相议。”
母女俩刚要出门,就见孝祖陪着大嫂进曾家大门。他们闻讯立即赶到“龙海之家”,转途到曾家来。
他们一起议论到太阳落山,才得出结论:先花小钱去摸清情况,再准备大钱消灾赎人。
曾殿臣觉得这么重的案情,继祖本人不在,由孝祖来办是否得力,是否肯花大钱,是个大问题。弄不好要误事。因此,在这么忙乱时刻,他却特意讲了个故事:说有个犯案的人,老婆花大钱买了一条罕见的大带鱼,送给判案的老爷。鱼由判官的老婆收下并告诉她的丈夫:“某某案的老婆,送来一条‘大大头的带鱼’。”判官听了很生气,心想这么重的罪只送条带鱼来应付,因此决定给他个死刑!晚饭时判官见桌上一块鱼占满一大碗,便问老婆:“这是什么鱼?”
“带鱼。”
“带鱼有这么大?”
“十几斤重的带鱼王,说是稀世罕见,几个朝代才出一条!”
“哪来的钱买这么稀罕货?”
“不花钱,就是那个犯案人老婆送的。”
“你早不说清楚,晚了,完了!”
孝祖听了知道老人用意,便立即说:“请曾叔放心,由我们城内当铺吴老先生去活动,是十拿十稳的。”他还补充一句,“筹款的事,我会尽快给大哥去信!”
继祖夫人叶氏,心特别细。虽然她并不像曾老那样,知道阿海与郁家贵结怨的来龙去脉。但她担心,既然警长是没道理地陷害阿海,那么,恐怕意在夺取美貌的美玉。于是她提出:“为安全计,美玉带两个孩子回家住,我们一起好照应。我们厨房里再抽两个人到饭店帮忙。”
“好主意!我每天上街,来去都进店看看。”孝祖附和道。
“龙海之家”在阿海被捕后,里里外外都换了林府的人,但仍由美玉母亲掌勺,生意未受影响。食客们多认为,这“汉奸店”要卖毒薯粉的话应在日本乱的时候,如今抗战胜利了才来放毒,岂不等于自己送死?龙田客、海口客来得比战时还多。他们并不相信阿海是汉奸,唯一根据是“他人好”。但人好算得上什么道理?不过,无论如何阿海因汉奸罪被捕,是那些挑鱼、挑海鲜人们感到意外的事,也因此议论纷纷,这就使得龙田、海口两镇的人也都知道渔溪发生的事了。日过一日,渔溪人从“想不到牛田哥是汉奸”过渡到习惯了“牛田哥是汉奸”这桩事。因为不是汉奸的话,为何关了这么久还出不来呢?也就是说只要关得久了,不是汉奸也成汉奸。此时此刻,警察所长阿头开始反攻了。他在一次酒席上对王先生说:“想不到贵团双料团员是汉奸!”
“我找遍名册,本团并无王阿海其人。因此,此人与我们无关,是党部的人吧。”王先生此刻把阿海推给党部。
但党部的人说:“王阿海即牛田哥,他不是国民党员,是青年团员。诚然,他可能是林家女婿。但本党是遵循国父遗嘱,致力国民革命的政治组织,不是家庭党,不存在党部招女婿这回事。”
总而言之,曾殿臣在渔溪镇为阿海撑起的保护伞,被郁家贵他们刮起的一阵妖风,撕得粉碎。眼下阿海在监狱里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