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继祖自印尼给三弟孝祖发来的电报云:“来信收悉应不计代价全力救出阿海洗雪冤情”。
虽然文不加点,但三弟全然明白,大哥不但要救出阿海,日后还要重用他,因此,出狱时不能留有汉奸污名。不过,这样一来就要花更多的钱了。随后他收到大哥的家书。大哥明白地说,即使把长房的财产,包括田产及当铺份额都赔上,也要打赢这场官司。孝祖想,这样对待阿海,那就不像仅仅是今后要重用而已。他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建新当共产党是不要财产了,大哥也不接受二房、三房侄子来过继,因此,阿海的儿子是大哥心中的唯一继承人。而且,即使盘清国内财产,还有印尼的纺织业要阿海去接管。在这一点上,救出阿海与林府子孙有利害冲突,因为肥水要流到别姓田里去了。但想到阿海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且大哥又不要我出一分钱,那么,我孝祖凭良心出力奔走是应当的。他把“龙海之家”管起来,希望能有尽量多的收益,以期少卖出一些大哥的田产。美玉母亲对于孝祖接管这薯粉店,并无异议。她明白,救阿海是林家在花大钱,这店里的收入,比起来只不过是区区小数目。况且,女儿及外孙在林府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过着上等人家的生活,那是想也想不到、求也求之不得的好福气,计较了就不是明白人。
阿海被捕之后,郁家贵每次无意有意地路过“龙海之家”都往里探一探头。他看不到美玉,也不见在厨房忙着的美玉母亲,倒是常见林孝祖进进出出。他请张有财打听了一下,得知美玉带着孩子躲到林府去了。对郁家贵来说,被别人睡过的老婆夺回来也不中用了,要争那只不过是争口气!但儿子一定要夺回来的。不过,要进林府夺人,如无公文,就靠这二三十支枪硬干,恐怕是进得去出不来。因此,他决定等待时机。
天才蒙蒙亮,郁阿土就起身,吃了两个隔夜的冷番薯,未惊醒妻儿便离家去敲大锣家的门。因此,他俩很早就上路。他们到了渔溪街,才午前“点心时”,见“龙海之家”坐满食客。大乐对老哥说:“阿土哥,我们理应先去看看依妹才对。”
“说得也是,正该如此!不过,对阿海的事我们都不明白,还是跟家贵商量后再来看她,也好说几句实在话。”阿土难得出个主意,大乐也就尊重他的意见。
郁家贵见两个兄弟远道而来,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事,但已走避不及了,只好上前招呼。
“阿海的事……”阿土一见家鬼,就道破来意,并无客套。
“你们走这么长路,肚子饿了,先去吃些点心再谈不迟。”郁家贵不愿在那些山里来的警察面前谈阿海,到铁饼那里去谈比较方便。
“阿海的事,你应当很清楚吧。”阿土在“一家夏”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问郁家贵。
“知道一些,知道一些。那天县里来抓人,我正巧不在,不过,在的话也是没办法。嗨!没想到他的罪这么重。”郁家贵说完,向铁饼瞟了一眼。
“说是汉奸,怎么个汉奸法?如果跟他的岳父母有关系的话,那么,照伯母的说法,他们没有见过面呀!”大乐记得家鬼上次跟自己见面时,提到这件事。因此,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眼紧盯着对方。
“渔溪有人看到阿海跟他的岳父母一起,带日本仔进渔溪街。”铁饼替郁家贵打边鼓。大乐自然不知他们是一伙的,但对此话有疑问:“渔溪人认识谁是阿海的岳父母?我们郁家村倒没有人认识。二哥,你也不认识,对吗?”
“进街的时候,他们走在一起嘛!”铁饼强辩。
“日本仔进街的时候,渔溪人不逃避,都围着看游行?而且,走在一起为何不可以是父母、伯父母、舅父母?”
“他岳父母在日本!”
“渔溪人事先知道?”机敏的大乐紧追不舍。郁家贵看铁饼支撑不住了,便赶紧抢救道:“渔溪街头巷尾都这么说。也怪他自己,说什么原子弹不该炸日本!好了,这岂不是不打自招?”
大乐见家鬼从头到尾没有为阿海说好话,心中逐渐明白了,但不知这把火是怎么点起来的。郁阿土倒是听不出对话的玄机。但因为他绝对站在阿海一边,因此对渔溪人说伤害阿海的话,心中很火,不想再听下去。他突然问道:“阿海被抓去了,如今依妹靠谁帮她,你帮她吗?”
“依妹?她,她,听说她死了。”
近在咫尺,兄弟的妻子死了,还只是听说的,那么,再笨的人也明白这兄弟的关系出了大问题,其他话不必再问了。
郁阿土心中十分悲愤,但不知问题出在那里。他迟疑了片刻,自言自语地说声:“可怜哟!不知他俩有孩子吗?该去看看了。”便起身。大乐对郁家贵的疑心已很重了,本还想多听出些破绽来,但此时也只好跟着老大走。他们快出门前,铁饼还补充一句:“那汉奸王阿海,还霸占兄弟的妻子、儿子!”
阿土和大乐都没有听懂这番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俩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是阿海的行为,倒是想:反正你们渔溪人对我们阿海说的都不会是好话。因此,他俩不愿留步细听分明,就走了。
哥儿俩进“龙海之家”时,问一位端碗的女子道:“请问大姐,王阿海有孩子吗?”
这问题很突兀,把那端碗女子吓了一跳。就是为了安全,才让美玉带着孩子住到林府去,如今又有人找上门来了!那端碗的林府丫头自然警惕,因此推却道:“我不知道。”但她立即进了厨房,告诉美玉母亲,说是来了两个说话带牛田腔的人,打听孩子下落。正是午饭时刻,店里龙田、海口来的老食客不少,他们多半是同情阿海的,因此,无不用怀疑或敌视的眼光,回头朝两位龙田乡亲看。
美玉母亲心头有一团火,出了厨房就对那两位陌生人责问道:“天理良心呀!短命的,你们牛田人抓了大人还嫌不够,还要抓孩子!”她“一棍子横扫”,把龙田食客也连带打了。阿土与大乐自然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食客上前解劝道:“我们牛田是出了个把坏心肝的,但多数是好人,说不定这两位兄弟是好意来的呢。”
龙田食客正在调解之际,林孝祖进店,见众人都围着美玉母亲,想必是食客对店堂不满。他立即趋前说:“我是老板,有何不周到的,请对我说。大家坐下,请坐下。”
大乐想,这个说话带渔溪腔的人,必是接手经营的老板,不知他跟阿海的关系如何。因此他客气地说:“我们是贵店前老板王阿海的结拜兄弟。阿海出事了,我们担心他的妻儿无人照顾,特地从牛田赶来看望。嗨,谁知他的妻子依妹过世了,天哪,这样惨!”大乐说着,差点哭出声来,阿土眼眶也红了。
此情此景,美玉母亲才感到骂错了人,急忙道:“嗨!早不说,我以为你们是那个姓郁的没天良的一路货!”
“我们刚从郁家贵那里来,心里有许多疑团,许多不平!”大乐明白她在骂郁家贵。
“你们问过他没有?依妹是怎么死的?”美玉母亲把积在心头的话,统统倒出来,包括自己女儿如何被抢到海上等等诸多家事。她把话题扯得远了,林孝祖赶紧插话道:“日本仔进渔溪时,阿海他们已向西逃去,根本没有见到鬼子,这是有人证明的。”
听到这里,阿土牙齿咬得格格响,要回头去揍家贵一顿。但大乐认为那样做没用,应尽快设法救人要紧。于是大乐对孝祖及美玉母亲说:“既然孩子得到很好的照顾,我们做兄弟的在此向你们磕头致谢!”说着要下跪,但被孝祖扶住。大乐接着说:“我们此刻要赶到县城,试试看能否见到阿海,商量一下对策。”
“你们应先去找我家当铺的吴先生,他有办法安排你们兄弟见面。噢,有什么良策,都可与他相议。请你们稍等片刻,我立即给你们写封便信,按此地址去找吴先生。”孝祖说着便去拿了张纸,当面用钢笔写起来。美玉母亲见状,赶紧去盛了两大碗肉粉,让他们就着光饼边吃边等信。她对两位说:“我上楼去一下,等一会儿求你们带点东西给阿海。”
美玉母亲下楼时,见孝祖已将不封口的信交给大乐,她也将一个玻璃瓶交给他,并说:“这是糖水泡的‘正渔溪黄本龙眼’。阿海平时不贪零食,但这种龙眼,他吃不厌!我女儿每年都替他蜡封几瓶,到龙眼季节过了,拿出来给他解馋。”姆妈说得这么深情,重义气的哥儿俩都很感动。
二
阿土与大乐傍晚时刻才到达城内林氏当铺。吴先生看了信说:“有此林先生的亲笔信,我自应安排你们去见姑爷……”
“姑爷?谁是姑爷?”哥儿俩异口同声。
“就是王阿海。噢,你们不知,是老秀才当年亲自认依妹小姐做孙女的……”
“我俩急于见到阿海!”依妹当林家小姐的消息,虽然是前所未闻,但大乐怕老人扯得太远,因此把话打断。
“急不得!探监时刻已过,勉强安排,不但耗费大,也容易惊动各方面,于事无益,请酌!”
“我们在城里并无熟人,一切听先生安排。”阿土实话实说。
“那再好不过了。”
吴先生立即按林氏当铺陈年规矩照料:宾客宜在伙计们饭后,酌情加菜用餐,但不能留宿铺内,必须到楼锦霞客房过夜。
虽然是便饭,但因有老板亲笔信,吴先生叫厨房小伙计多加了两道菜、一壶酒。他在陪饭时,继续他未说完的话:“这女婿虽然是结义的,但作岳父的林继祖先生,正在卖田卖产挽救干女婿。”阿土与大乐只是认真地听着,期待下文。吴先生接着说:“这样下去,我看不要多久,就要倾家荡产了。莫说是为干女婿,就是为亲生女儿,也难做到这么大的牺牲。”
“我原以为血性结义,只有我们穷人才有,未想到像林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也如此讲义气!我海哥……”大乐话未说完。
“你的海哥也真值得别人这样做。”
“这我知道,那位林老板对我海哥就赞不绝口。”
“也就因此,我一开始就对管案的县官说,林府要卖田卖地救王阿海出狱。我这是缓兵之计,不料倒因此挖了个无底洞!”
“缓兵之计也是要紧的,你老先生没错。汉奸罪名,当今是说毙就毙。”大乐安慰道。
“林府上下也都这么说。但你们知道,我是当铺管账的,从不结识官府人士,但东家信任,我责无旁贷地去奔走。嗨,我真担心进了迷魂阵,误了大事!”吴先生十分感叹。他不好酒,但今日摇摇酒壶,叫小伙计去添酒。
“有你老先生这样尽力的人在谋事,是我海哥福气!”
“人未救出,什么也说不上。”吴先生摇头继续说:“你们说说看,那监狱长老婆的麻将友,算什么?她离判案有多远?”吴先生喝口酒,未立即自答。
“我看,我看有青青麦苗到烤脆的光饼那么远!”阿土结结巴巴地难得插上一句。
“说得太对了!可是她三天两头地拿一件破棉袄来,要当出皮袄的价钱!你说收还是不收?”
哥儿俩自然知道结论是什么,但都不知怎么说好。吴先生继续说:“还有那看监狱的,呸!狱卒哪!他们知道我在这里,连阿海打个喷嚏也来向你‘报告’,总是好意吧,但能少给两包烟吗?”
“真难为你老人家了!”大乐很真心地表达慰问。
“说实话,烦,真烦!管了大半辈子当铺,我真不习惯给人家钱,还要像欠他债似的哈腰。当然啰,说钱,这加起来还是小钱,上头那些人,胃口就大了。听说了林府正在全力救王阿海出狱,沾得到边的官都像饿狼那样扑过来。”老先生突然把话停下来,起身去找来一张报纸,翻开里页交给大乐。
那是一张香港报纸,登了一组漫画:重庆来的“接收大员”,在上海龙华机场下飞机时,瘦得像个瘪三;不过些时,他们在百乐门舞厅里出现,红光满脸,肚子大大的。
“人家上海敌产多,油水足。我们福清,哪儿去找那么多敌产?只有拿定王阿海,才能向他岳家林府来榨油!”吴先生说到这里,不断摇头,倒真使哥儿俩十分担心,花钱救不了阿海。
大乐看吴先生的确是个忠厚的长者,因此决定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吴老先生已把我海哥的命保下来,且让他在牢里少吃许多苦,这功劳很大。一时出不了狱,也是实情,就怕时间拖久了,会出意外,因此……”
“的确怕拖久了生变。据我所知,对手也在活动。”
“对手?你说的是郁家贵?”大乐追问道,原先要说的话被打断了。
“不只!我原先也以为只有他。但现在知道,你们村里叫‘郁余氏’的是领头的告发人。从名字和用右大拇指盖手印来看,都说明那是个女人。你们知道吗,我为了看到这份东西,花了多少钱呐!”
“我们郁家村人娶东家村妹子的多,我老婆也可叫‘郁余氏’。人多了,就难断是谁,谁跟阿海过不去?”阿土边想边说。
大乐则仰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之后对老哥说:“阿土哥,你是否注意到,家鬼伯母说‘要是能救阿海的话,莫说只印个大拇指,十指都印上我也乐意’这句话?”
“你意思是,郁家贵用了他伯母名字并骗取了她的手印?”经验老到的吴先生答在阿土前头。
“一点不错!所以,我们据此能为海哥翻案。伯母老人十分关心阿海,她是依妹外婆的贴心人。我们应先征得她同意,之后,把老人家扛到高老师爷那里去写好呈文,并求师爷当面念给她听,且在师爷见证下,请老太太盖上手印。这叫……”大乐有点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