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月17日晚上9点多钟,乌力天赫和葛军机还没弄上饭吃。他俩挤在一大群外地来京的学生和教师当中,想挤近食堂打饭窗口领两个馒头。
一辆铲车开来,铲斗里装着满满一斗菜汤,有人冲过去想用缸子捞上一缸菜汤,被北京工业大学一群维持秩序的造反派堵住。造反派大声吆喝着,要饿急了眼的外地学生和教师不要拥挤,并且把一些年纪大、看起来像乞丐的人从人群中拽出来,赶出食堂。
乌力天赫终于挤到窗口,从戴着红袖章的食堂师傅那里要到两个馒头,然后使尽浑身的力气退出来,到处找葛军机。他看见两个女孩子被挤得脸憋得青紫,鞋挤掉了,怎么都不能突进重围,其中一个女孩子模样儿长得像安禾,他心里一软,把捏得跟饼子差不多的馒头给了她俩,自己反身再往打饭窗口挤。
简小川顶着个乱糟糟的脑袋来了。他高声喊着,红旗战斗小组的,红旗战斗小组的,有紧急任务,让一让!还真有人给他让路,让他挤进人群。简小川找到乌力天赫和葛军机,把他俩从人群中叫出来,告诉他俩,今晚不睡了,赶快收拾一下,十点往天安门走,得在凌晨两点以前进入广场,两点钟封场,晚了进不去。葛军机说,我们一天没吃饭,排了六次队,人太多,轮到我们就没了,连青菜汤都没喝上一口。简小川不耐烦地说,连顿饭都混不上,不是给武汉造反派丢脸吗?又得意地说,我吃了,在北航吃的,木犀肉和炖黄鱼,还嘬了两口老白干儿,腐败得要命。说完叮嘱两人,戴上袖章和像章,带上《毛主席语录》,水壶也带上,要是路上走散了,就到清华大学队伍的后面找,那是分配给武汉学生造反派的位置。操,简小川撇着一口刚学的京腔不满意地说,现在才知道中央军和杂牌军的区别,人家北京的造反派全在金水桥两边,毛主席眨没眨眼都看得清楚,要不怎么说革命非得赶“一大”,“二大”你都得听人喝。
早两年,“简氏集团”和“乌力氏集团”是冤家对头,两个集团斗争的结果,基本上是“乌力氏集团”占优势。如今简小川是武汉市中学生造反组织的骨干,而因为基地有乌力图古拉不得参加运动的规定,乌力天赫和葛军机只是造反组织的一般成员。简小川身份不同于先前,眼界也不同于先前,早两年与“乌力氏集团”的冤仇,因“文化革命”的风起云涌而逐渐淡化,也因乌力家的孩子们在运动中的边缘化有所转变。如今是简小川带着乌力家的孩子们玩,比如以组织名义到北京串联,就是简小川替乌力兄弟争来的名额。简小川为乌力兄弟提供名额,自然要对这兄弟俩吆五喝六,他要的就是这种换了天地的痛快感觉。
乌力天赫和葛军机顾不得要馒头,连忙回睡觉的地方去收拾东西。睡觉的地方是学校的大礼堂,几千个人打地铺,刚生下来的耗子似的一个挤一个。两人回到礼堂,看大家都在扎腰带戴帽子整理袖章,一问,都是去天安门的,于是一起上路。
二
走在路上才知道,幸运的人不光他们,是成千上万。那种场面有点儿像百川入海,年轻人一群一群、一队一队,有北京的红卫兵,也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和教师,还有一些年轻的工人和无业青年,他们从胡同和小街里走出来,一上长安街,便汇成一条人群的河流。大家打着旗帜,昂首阔步,唱着革命歌曲,向天安门进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压抑不住的笑容,好像他们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此时的北京城黑糊糊的,路灯隔着老远亮一盏,鬼火似的。倒是北京的红卫兵有经验,不少带了手电筒,无数手电的光在脚下和头顶上晃来晃去,恐怕巴黎公社成立时也没有这份奇幻和热闹。
乌力天赫兴奋得要命,觉得这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那份生活,这就是自己要寻找的那条道路。他挤在人群中,大步往前走,跟着别人一起大声地唱着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一点儿也不知疲倦。
快到天安门时,人越来越多,长安大道上水泄不通,东西长安街两侧都有北京的红卫兵维持秩序,一水儿的绿军装,雄赳赳气昂昂。这个时候开来两辆大卡车,上面站满了穿军装扎腰带的红卫兵,他们大声冲路上的人吆喝,让开让开!都让开!葛军机慢了一步,没躲开,被卡车头顶了一下,差点儿没碾进车轮子底下。乌力天赫反应快,一把拽过葛军机,心想大家都走,你们都到广场了,还赖在车上,乌力天赫就往上冲,要去理论。简小川拦住乌力天赫,说别去,没看见是清华附中红卫兵和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的人呀,人家是“文化革命”的功臣,就你,理嫌小了点儿,论不上。
广场正中央的位置是北京大学红卫兵的,他们的队伍很整齐,簇拥在一块巨大的全国第一张大字报模型四周。给武汉学生造反组织分配的位置原来在清华大学红卫兵的后面,不知为什么,又给挪到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边了。简小川骂骂咧咧,带着乌力天赫和葛军机在人群中挤,等挤到人民英雄纪念碑旁,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广场果然被北京卫戍区的人封住,邱义群大汗淋漓地挤过来,说差一分钟给封在外面,封姥姥了,没进来的少说几十万,都在那儿又哭又喊。简小川抹一把汗,说谁让他们不急行军,以为北京是延安哪,现在是世界革命时代,没看见人家外国红卫兵吗,比咱们还积极。乌力天赫和葛军机朝远处看,果然就看见一群戴着红袖章穿着绿军装的外国青年,黑皮肤的有,白皮肤的有,棕色皮肤的也有,在那儿啃着馒头,大声地唱歌,比土著红卫兵还起劲儿。乌力天赫和葛军机也顾不得一天没吃饭,肚子里咕咕叫,找地方挤着坐下,等待天亮。
等待不是光坐着,各地来京的学生都有组织,有宣布纪律的,有演讲的,有现场搞大批判的,最多的是唱歌。人民英雄纪念碑旁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看模样是艺术学院附中的学生,个个有气质,手里拿着大喇叭,组织大家拉歌。一个俊美的女孩举着喇叭朝纪念碑南头喊,四川的革命战友们,来一个,来一个!南头就响起一片歌声:“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歌声刚落,俊美女孩转过喇叭,朝乌力天赫他们这个方向喊,武汉的革命战友们,来一个!简小川就站起来,整了整腰间的武装带,猩猩上树似的端起两只胳膊,一脸庄严地起了个音,说预备——唱!大家就扯开喉咙大声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
歌刚唱完,邱义群就埋怨简小川没有选择好歌,太短,不能体现武汉造反派的风采。乌力天赫兴奋地站起来,说大家听我的,抬头望见——唱!大家就在乌力天赫的指挥下扯开喉咙唱起来:“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您有方向,黑夜中想您照路程。湘江畔,您燃起火炬通天亮,号召工农闹革命;井冈山,您率领我们反围剿,红旗一展满地红。红军是您亲手创,战略是您亲手定,革命战士想念您,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这一回的歌唱得很长,基本上是广场表演,挣足了面子。歌还没有唱完,旁边的云南学生们等不及了,不用人拉歌,扯着喉咙唱起来。
歌这么唱下去,天边渐渐露出一丝鱼肚白。简小川一直为唱歌的事情和邱义群过不去,嫌邱义群不尊重他这个第三号联络员,同时埋怨乌力天赫在外地战友面前丢他的脸。乌力天赫没反驳。邱义群不服,反唇相讥,说简小川只会扒着门槛斗狠,不能经风雨见世面。两人吵起来,一号联络员过来批评他俩,要他俩闭嘴,否则开除出组织。
乌力天赫唱得嗓子都哑了,壶里的水喝下去一大半,不敢再喝了,怕白天还要唱,还要喊,口渴了没水喝。看看葛军机,葛军机脸青着,嘴唇起了泡,是饿和渴闹的,问他,他摇了摇水壶,差不多还是满的。乌力天赫就觉得自己不如葛军机,葛军机能忍耐。
破晓前,乌力天赫正仰了脑袋看深井一样的天,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操你妈,谁偷了我的望远镜,哪个王八蛋干的!谴责的声音立刻响成一片,不说偷望远镜的人,都攻击那个丢望远镜的人,说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用望远镜看伟大领袖?谴责声没落,另一头又响起打流氓的叫喊,说许小丫让人剪了辫子,还在屁股上摸了一把。人群向那个地方拥去,传出一片喊打声,看那架势,估计犯事的人很快就得没了气。这还不算完,有人叫鞋掉了,有人叫我的眼镜,有人大声问吴卫东在哪儿,朱向阳在哪儿……等喧闹稍稍平息下去,一个声音又在高喊,小胡你醒醒,胡兵晕过去了,谁有仁丹?葛军机带着仁丹和十滴水,立刻人传人传过去,一会儿那边传过来感谢的话,说河南红卫兵向武汉战友致敬。
感谢的话没说几句,有消息传来,说毛主席已经来了。大家不相信,有人看表,才5点钟,说毛主席日夜操心世界革命大事,这会儿工夫也许刚睡下,不可能来。有人就反驳,毛主席就该这个时候来,天快亮了,太阳要升起来了,毛主席和初升的太阳一起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多好啊。
正争论着,前面突然乱起来,欢呼声潮水似的往后涌,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先条件反射地跟着欢呼,高喊毛主席万岁,一边踮着脚往天安门看。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城楼上倒是有人影儿,可是不是毛主席却没法判断。过了一会儿,又有消息传来,说毛主席真的来了,上了天安门城楼,又下来了。
忽然,金水桥方向爆发一片欢腾,“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广场上的人又都踮起脚往那边看,太远,看不清,只看出那里像刚出锅的爆米花,膨胀的不得了。大家都打听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有人传过话来,说毛主席是从城楼上下来了,已经走到金水桥了,在那儿向咱们招手呢!于是人们更使劲儿地喊毛主席万岁,更使劲儿地踮起脚往那边看。过了好一阵儿,欢呼才稍稍平息,又有人传过话来,说毛主席这回用的是游击战术,只有一个年轻女兵跟着,别的中央首长都让他给撇开了,当兵的拉出一道人墙保护毛主席呢!还有人就像刚刚亲眼所见,说毛主席一走到金水桥就坐在地上,看庄稼似的看着满眼茁壮的红卫兵,还摘下军帽,向全场挥舞致意……消息像风一样在广场上刮来刮去,人们兴奋不已,欢呼声一波又一波,响彻云霄。简小川差点儿晕过去,一个劲儿地说,毛主席要来接见我们了,毛主席不光是北京的毛主席,毛主席是全世界人民的毛主席!
毛主席到底没有走进广场,说是被随后赶来的周总理和卫士们拉回到城楼上,还说原来在城楼下东西两侧观礼台上的红卫兵都被调到城楼上去了,还说毛主席在城楼上接见了北大红卫兵领袖聂元梓,和聂元梓等人握了手。简小川愤怒得直骂娘,说怎么不让我们上去?我早说了,中央和地方就是不一样,他们上城楼,我们在下面,等他们接见完,毛主席也累了,手都握肿了,我们还有个屁呀!邱义群瞥一眼简小川,向身边的人布置,等游行结束,我们去北大,和聂元梓握手,就等于握了毛主席的手。
7点半钟,随着《东方红》震耳欲聋的声音,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身后跟着林彪、朱德、刘少奇、周恩来。毛主席穿着绿色军装,神采奕奕,不断地向人们挥舞手臂。整个广场沸腾起来,万岁的呼声惊天动地,连从天空中飞过的鸟儿都要被震落下来了。
11点,百万游行队伍全部通过天安门广场。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分批接见红卫兵代表,微笑着戴上了师大女附中宋彬彬献上的红卫兵袖章,对她说不要文质彬彬,要武嘛。这消息传得更快,红卫兵们激动得相互拥抱,热泪纵横……
乌力天赫一直在跳跃和叫喊。他的视线被自己的眼泪淹没了。他不断地揩去泪水,再揩去泪水。他的胶鞋早不知去向,他全身汗淋淋的,他的嗓子喊哑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觉得每喊一声,就有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听见一个湖北黄冈口音通过麦克风向广场上的百万青年说:“我们坚决地支持你们敢闯、敢干、敢革命、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我们要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扫除一切害人虫,搬掉一切绊脚石!要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彻底打垮、打倒,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
乌力天赫被这番话激动着。他想还需要什么呢?他想这已经足够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到了神圣的战场上,他必须相信这番话,必须为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去奋斗,并且在不顾一切的奋斗中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
1966年8月18日上午,年轻的乌力天赫相信所有他看到、听到、感觉到、联想到的事情。他唯一不肯相信的恰恰是一件事实:他和他的同伴们,他们的位置离天安门城楼太远,只能看见城楼上影影绰绰的人群,而无法看清楚那些人究竟是谁——他和他们根本没有看清楚他们崇拜的那个伟大人物。
三
乌力图古拉被停职审查了。他太低估了简先民的能力。他以为简先民只能做一些在行军路上打着快板鼓动士兵加快步伐的事情,完全没有想到,政治思想工作者简先民也能组织一场战役,并且能够将这场战役有条不紊地指挥下去。
简先民以基地“文革小组”组长的名义向乌力图古拉宣布,鉴于乌力图古拉反党反社会主义、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基地抓兵权企图搞兵变的反动罪行,他被解除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成立对以他为首的基地反党集团的专案审查组。简先民抛出了乌力图古拉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事实材料——至少有四个在现场的人向专案组提供了证明,1966年7月16日,毛主席在武汉畅游长江,乌力图古拉阴阳怪气地说,毛主席是一只猪尿脬。这是多么恶毒的语言哪!还有比这更恶毒的语言吗?这颗火力威猛的重磅炸弹,一下子就把乌力图古拉给炸倒了。
“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记忆好一点,可以想起来。”简先民像个耐心的老师一样坐在乌力图古拉面前,十指交叉,态度诚恳地指点乌力图古拉,“那张大字报,《且看“老革命”乌力图古拉的丑恶面孔》,你不会忘记吧?那是无关痛痒的。如果你明白事理,知道为什么你会遭人忌恨,知道如何改正那些忌恨,比如说,就像我对你说的,值得我们深思,而你也深思了,然后放下架子,和我沟通沟通,回到政治挂帅的立场上来,仍然是一个可以教育的同志。可你硬要孤注一掷,抱着你的反党宗旨不放,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那是断章取义。你把我的话说完整。我说,‘难怪主席喜欢游泳,主席有本事嘛,游上一阵儿,往水上一躺,像一只上好的扎住口子的猪尿脬,风吹浪打都不怕,照这个样子,主席要谁护着?都拉倒吧,就他老人家一个人也能一直游到海里去呢。’我是这么说的吧?我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