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呀,我现在就在人民中间。工农兵学商,我不是在人民中间吗?”简雨槐不光反感那个决定,她还被简先民的奇谈怪论弄得很紧张。
简先民没有说服简雨槐。一次没说服,他去说第二次。他连着几天跑文工团,找简雨槐。他没有退路了,豁出来了,非把女儿这个堡垒攻下来不可。
“雨槐,”简先民的泪水流淌下来,他比他的女儿更早一些流下眼泪。泪水像大镐头狠命刨出来的两眼泉水,汩汩不断地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你得救我,救你爸,救你爸我。”他急匆匆地说,并且不再使用任何革命家的语录,“你是我的女儿,没有人能救我。你妈、小川、雨蝉、明了,他们都救不了我,只有你能救我。”
“可,为什么我要脱军装?我脱军装就是救你吗?”简雨槐也流泪了。她不想让泪水流淌下来。她用力揩泪水,“我脱军装怎么就是救你?”
“女儿,好女儿,乖女儿,你怎么就不明白,”简先民流着泪,拳头紧攥着,是孤注一掷的架势,“他们在整我!他们会把我整死!”
“您过去也整过人。您整过乌力伯伯,还有萨努娅阿姨。他们被您整成那样,整得家破人亡,他们全都给毁了!”简雨槐揩不尽眼泪,她的眼泪太多了。她冲简先民喊,“您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整人!您现在是在遭报应!”
“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说?”简先民吃惊地看女儿。
“这是报应!这就是报应!”简雨槐不顾一切地喊。
简先民呆呆地看着简雨槐,看着和他一样也豁出来的女儿,不肯妥协的女儿。没错,他过去是整过人,但那是政治斗争,是党内路线斗争,是“文化大革命”的需要,他是党的工作者,必须服从这样的需要,这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同意女儿的说法,那是遭报应,任何斗争都会有报应,但他的报应不是整人整错了,而是他跟队跟错了,是这个报应。对这样的报应,他不服,他要翻盘,所以他才希望女儿支持他。可他也看出来了,女儿决绝得很,真的是一点儿余地也没有,一点儿希望也不给他留。他绝望了。他觉得他不是马失前蹄,是被马蹄踏成了齑粉。也许这样更好,这样的话,他和女儿之中,至少还能保下一个,他也用不着再费什么心机了。
“好吧,”简先民把头扭过去,看马路上一群英姿勃勃的士兵从他们身边走过,把先前摘掉的、没有了红色帽徽的、样子十分可疑的绿色军帽重新戴上,在军帽的后沿,留下了一缕未曾抿齐的白发,“好吧,那我就这么等死吧。”他不再看他的女儿,泪水簌簌地往下流,绝望地挥了挥手,“反正,人总得死,总得烂,死了烂了,就一了百了了。”
简雨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泪流满面,她不是现在才流泪,她早就在流泪。在简先民告诉她他的决定之后,她偷偷哭了好几次,躲在被窝儿里,或者坐在床头哭。她看见她的父亲,那个绝望到极点的大个子,他摇摇晃晃地朝营区外走去。他走出一段路,像是喝醉了酒,像是被抽去了脊梁,像是遇到了十二级台风,有些艰难,有些走不稳,然后他趔趄了一下,站住,用手扶住额头,慢慢地在马路边上蹲下,把头埋进颤抖着的两膝间,就在那儿像个不争气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出声来。
简雨槐把向后退的脚步收回来,向她的父亲跑去。她跑近她的父亲,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掰开,看那里究竟握着多少绝望的痛苦。
“您怎么啦爸?您怎么啦爸?您没事儿吧?”她急急忙忙地说,想要在急急忙忙中为父亲找到支撑,也为自己找到支撑。
“你别管我,你管你自己,你把自己管好。”简先民呜呜地哭泣着,一把一把地抹着泪,“你们都管自己,把自己管好。你们让我算了,让我报应,让我烂。”
“您别这样呀爸,别这样。”简雨槐完全乱了方寸。她看见她的父亲,那个从小拿她当掌上明珠的父亲,那个从来没有大声说过她一句、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指头的父亲,那个过去整人、现在被人整、整得没有丝毫尊严和退路的父亲,他被泪水浸泡着的眼神是那么无助,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那么绝望。他为什么要这样?她为什么会是他的女儿?他们为什么会是父女?舞台坍塌下来,灯光熄灭了,她探出去的足尖踩着的不是硬地,而是覆盖着黄斑螽斯和缺翅虫的泥土,她伸出去的手指触摸到的不是柔软的空气,而是麦秸、豆梗和粪勺,她的腰肢不再被舞伴托举着,而是要背负起抹屋顶的稀泥、垒水渠的石块和装满河土的背篓。她得做一个农民。简雨槐如踩浮云,一下子就垮掉了,放弃了,心被撕裂开,头一次有了想要去死的念头。
“爸,您别这样,”她哽咽着说,“别这样,别这样。”她抽泣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地说,“我,我听话,听您的话。”她声音差不多消失掉地说,“我脱军装,去乡下,当农民。我去遭报应……”
从苏联留学回来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编导蒋慧生看了简雨槐扮演的吴琼花之后,非常肯定地对团领导说,她有一双典雅的腿,一双优美的手臂,一段楚楚动人的腰肢,一张超凡脱俗的脸,一对会说话的眼睛,脚尖功相当舒服,节奏感轻盈而抒情,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高贵的、哀怨的、奥杰塔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的白天鹅。的气质,她是为舞蹈而生的,所以,不要限制她,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前途无量。
现在,她仍然有这样的脚尖功、节奏感、腿、手臂、腰肢、脸、眼睛和气质,但她不再是舞蹈的宁馨儿。
五
简雨槐离开文工团那天,平时唧唧喳喳说不完话的伙伴们,突然间都离得远远的,宿舍里只剩下简雨槐一个人。后来陈小春来了。小伙子不说话,埋头帮助简雨槐收拾东西。简雨槐想不出她该把什么东西带走,把什么东西留下。她执意要带上一双硬头舞鞋,还有一些演出剧照,别的无所谓。陈小春尽可能地把一口帆布箱子和一只旅行包塞满,连收拾布鞋时看见床下躺着的一封信,也给收进了旅行包里。
简雨槐默默地把军装脱下,叠好,放在枕头边,换上一件家里带来的桃红色外套,提起箱子和旅行包。陈小春过来,从简雨槐手里夺箱子和旅行包。简雨槐不松手,说小陈,别送我,对你不好。陈小春什么话也没说,夺下箱子和旅行包,拎着出了门。
接下来的事情,是去哪儿,下什么地方的乡,做什么地方的农民。
简先民决定,让简雨槐去四川奉节县。一来基地现任司令员胡伟的老家在奉节,选择奉节比较容易引起胡司令员的好感,在考虑报上去的审查意见里,会多出一份感情上的因素;二来那里是老区,穷,听说很多农民还睡在山洞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放弃解放军排级干部的身份,放弃大城市生活,到那种地方去插队落户,容易引起轰动效应。
方红藤哭过闹过,没能阻止女儿脱下军装,万般无奈之下,剁自己手指头的心都有,但对女儿去什么地方,她却坚持自己的看法。方红藤要女儿去自己的老家四川资阳,她那个反动家族解放后被打倒了,可毕竟还有一些亲戚,他们一直惦记着出走多年的十一妹,他们会关照十一妹的女儿。
简先民不干,坚持让简雨槐去最艰苦的地方,说那样才能表示反潮流,那样的反潮流才是彻底的、不留后路的。两个人吵了一架。方红藤气得直哆嗦,说我怎么会嫁给你。简先民冷笑道,可惜你该早一点想到,你要早一点想到,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雨槐,千万别答应!”方红藤抱住简雨槐,拼命摇晃着她,“你会死在那儿的!妈求你了,别答应!”
“妈,我不会死在那儿的。”简雨槐从空中跌落到地上,跌过了,人已经平静了,不哭了,脸上干干的,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因为麻木而干涸得彻底的样子,“我得帮爸,我得帮家,我不能让爸和家遭报应。”
“简先民,”方红藤丢开简雨槐,冲到简先民面前,哆哆嗦嗦指着他的鼻子,“简先民,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就这么吃掉了自己的女儿,你比畜生还不如!”
方红藤头一回骂粗话,头一回骂简先民,简先民却一点儿也没生气。他有些神情恍惚,心劲儿拿不住。是的,虎毒不食子,是的是的,他把女儿吃掉了。但是,但是但是,他怎么就变成了畜生?他为什么要吃掉女儿?他眼神儿奇怪地看了看方红藤,从破藤椅上站起来,身子摇晃着走出自己和方红藤的卧室。
简先民和方红藤的卧室如今由方红藤和简雨槐住,他和简明了睡在外屋。简小川整天阴沉着脸,一副要杀人的样子,简先民不会去招惹他。
简先民如今不会招惹任何人,他没有什么可以招惹的了。
六
简雨槐是在收拾去奉节落户时的行李时看到那封信的。她去腾旅行包,在旅行包里找到她的布鞋,布鞋下窝着一封信。她想起那封被她随便抛在桌子上的信,它已经被揉皱,满是灰尘。在离开文工团之前,她把所有爱慕者寄来的信都烧掉了,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手中这封信是她现在拥有的唯一一封爱慕者的来信,她拆开了它。信的头几个字就把她击昏了——
雨槐:我在《解放军画报》上看到了你的照片……
她的心脏停顿了片刻,血刷地冲到了脑门儿上,眼前飞出无数的星星,连呼吸都停止了。她迅速去看落款。落款上写着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名字——乌力天赫!天哪,天哪!是他,是他!他怎么……怎么会……这封信……为什么……为什么……她闭上眼睛,让眼中的星星尽快消散。然后她睁开眼睛,把手中的信纸展开,贪婪地读起来——
雨槐:我在《解放军画报》上看到了你的照片。那张照片拍摄的角度不是正面,看不大清楚脸,可我认出你来了。那是你,对吗?
我突然觉得我活了过来,回到了这个世界,这个曾经令我困惑和仇恨的世界。我有半天时间一句话也没有说,也许还要长,是两天或者三天。我不太习惯自己这样,不太习惯做一个软弱的人,就像我不习惯做一个困惑和仇恨的人一样。可那张照片却始终不肯从我的眼前移走,它就像一只颜色鲜明的小樱蝶标本,钻进我的脑子里,并且再也不肯从那里出来。
是的,因为这张照片,因为你,我将宽容这个世界,不再仇恨它;我将学会和它相处,原谅它,也原谅我自己。
也许这么说你不太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明白的——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儿,想要如何飞翔。现在我开始有了疑惑。我知道我并不明白,或者说,仍然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是谁,为什么要飞翔。
是什么造成了我这样?我原先以为是我的父母,是他们,他们生下并且决定了我,他们的意志是那么强大,他们根本没有问过我,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怎样去生活。他们只是按照他们的意志决定了我做什么样的人,决定了我怎样去生活。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反抗,拒绝成为他们要我成为的那种生命。
我是一只鸽子对吗?我是一只鸟儿对吗?我和所有的老鸽子、老鸟儿一样,有翅膀、有天空、有风,这就够了。为什么要由老鸽子和老鸟儿来规定我的飞翔呢?我就是这样想的。
也许我这样说还是不对。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明白过来,或者说,仍然不明白。是另外一件事,是我的经历,让我开始学会原谅。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在从事一项孤独的工作——或者说是死亡的工作。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说出自己想要说的那些事情。我只能依赖行动,这是我的苦恼。
我要告诉你,我参加了一场战争,那场战争改变了我。我是那么渴望参加进那场战争中去。这是一次对苦难中的人们光荣而艰巨的拯救,这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就是为了这样的梦才经受过那么多的屈辱,或者说,我生下来,就在期待像这样活着。在这场战争中,我杀死了很多人。他们以自由和正义的名义,屠杀了无数手无寸铁的苦难的人民。他们大多数和我一样年轻,和我一样健康。我们是敌人。我们彼此在战场上用准星搜索对方,然后扣动扳机,把对方送进黑暗的死亡之井。
有时候例外,我是说在年龄上,还有,在我扣动扳机的时候。我不会不扣动扳机。在所有的战斗中,我只想到我的对手,他们在世界上很多的国家、别人的国家所犯下的罪行。他们是世界上新的法西斯、宣扬着民主自由却手中握着最先进的杀人武器的法西斯。他们是世界人民的敌人,我必须杀死他们。但有一次例外,有一次,我的枪口指住了一名军官,他在换弹匣的时候,我的枪口对准了他。我在那个时候想到的是一个失去了父亲、名字叫做小胜的小姑娘。我一直在为小胜打出一发又一发子弹。可那一次不同,那个军官,他在仓促地往弹仓里填弹匣,他的年龄比我大,显然成家了,也许还有孩子,也许不止一个孩子。他的孩子中,也许有一个和小胜一样,只有九个月大,他的那些孩子,也将失去父亲。
可我还是扣动了扳机,把他打死了。我犹豫了一下,我说不准,我犹豫了一下吗?犹豫过吗?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让我想要对你说些什么。我当然不怀疑,我必须打死他——不是因为我不打死他,他就会打死我,而是因为我们是敌人。只要在战场上,我们就是敌人,永远是敌人。